终墟纪行

　　龙渊故作轻松地笑笑，“就当出门见世面呗，反正在长宁岛待着也是一天，到外边瞎逛也是一天。”

　　方景被这句话呛了一下，但作为唯一一个知道事情前因后果的人，他明白龙渊对那个梦的执念有多深。

　　两人几乎穿一条裤子长大，对方是什么性格，彼此心知肚明。

　　要是能劝住，早在十二年前就劝住了。

　　龙渊默不作声地又喂了怀里的小灵兽一块肉，思绪逐渐飘远。

　　很多年前的一个春天，他出现在长宁岛。

　　睁开眼睛，面前站着个人。

　　那人穿一身平平无奇的黑衣裳，左耳上挂着一枚十字星耳坠，很年轻，弯腰望着他，笑吟吟地问候他，跟他说你醒啦，现在这个躯体用着感觉怎么样？

　　此人就是如今的长宁岛岛主——玄。他的顶头上司，也是把他捡回岛上来的人。

　　那年他壳子看着大概六七岁，但人肯定不是六七岁。

　　横竖也说不清楚具体年龄多少，看到跟自己差不多高的六岁的方景，就草率地将当时的自己定成了七岁。

　　后来一直活到十七八，他的日子都是非常潇洒的。每天什么都不用想，只用跟方景一起四处当街溜子，吃吃玩玩，完全不懂愁字怎么写。

　　没有理想，也没有方向。

　　直到某天，做了那个改变人生轨迹的梦。

　　梦里他是一棵大桃花树，生长在一座没有人涉足过的怪异孤岛上。

　　有一天，他忽然有了意识，能够看到、听到、感受到身边的一切。

　　作为新生的生灵，他雀跃地欣赏着天地间的景色，也与身边所有能够看到接触到的事物打招呼。

　　但从没得到过任何回应。

　　这片绵延的荒原上，似乎只有他一个诞生了自我意识的生灵。

　　在一天又一天的孤独中，他从兴奋到迷茫，再到悲伤，最后归于平静。

　　就在他已经不再奢望跟别的生灵交流时，一只小灵兽意外来到了这里。

　　它发现了同样有自我意识的他，兴奋地围着他绕来绕去，蹭着他的树干，向他表达自己的欢喜。

　　虽然听不懂对方的语言，但他们仍旧建立起了友谊，从此日日夜夜陪在彼此身旁。

　　这样安心的日子持续了十几年，他看着小灵兽长大，跟它一起快乐，也跟它一起悲伤。

　　无数个星夜里，他垂下自己的枝条，像手臂一样，将小灵兽抱着，在温暖的夜风中和它一起入睡。

　　他满足于这样静谧的幸福。

　　没想到一个平淡的夜晚，小灵兽睡着后就再也没能醒过来。

　　到了这里，梦戛然而止，幸福感也消散得无影无踪。

　　被方景从梦里喊醒时，他抬手一抹，惊恐地发现从没哭过的自己满脸是泪，心脏疼得要命，一抽一抽的，像要死过去了。

　　这梦的后劲太大，之后大半年他连院门都没出去过，闷在屋子里郁郁寡欢，整天昏昏沉沉，连话也不说，只差扯根绳子上吊。

　　直到那天，由于长时间不见光，他的一头绿毛变成枯黄稻草时，方景和两个姐姐终于忍无可忍，强行把他拽了出来，摁着他晒太阳。

　　阳光底下，他回忆起梦里的事情，总觉得那一切根本不是梦。

　　小灵兽断了一只角，由于天生残疾，它左边翅膀比右边翅膀小了一大圈，而且小的翅膀边缘，鳞片不是坚固沉稳的黑色，是幼嫩脆弱的粉色。

　　当周围温度过高时，小灵兽的翅膀和角都会疼。疼的时候它不会说，但会抑制不住发出呜呜的低吼声。

　　每当听到这样的声音，他就用藤条揉碎花瓣和树叶，抹到小灵兽的断角和翅膀上。用不了半分钟，它就会重新变得活蹦乱跳。

　　他清楚地记得小灵兽趴在自己身边睡觉发出的呼噜声，记得它爬到枝丫上摔下来砸起很多花瓣的模样，也记得它的尾巴缠在自己树干上时，冰凉鳞片摩擦过身躯的触感。

　　如果这些只是梦，那什么才算真实？

　　在太阳底下没出息地大哭了一场后，他爬起来，做出个荒唐的决定——

　　他要找到梦里的那座岛，去把小灵兽带回来。

　　哪怕它现在已经成了一堆枯骨。

　　就这样，他在外边游荡了十二年，却始终没有找到那座奇特的岛。

　　方景看了一眼龙渊，叹气道：“算了，我也知道劝不住你，那就随你去吧。对了，我看这小家伙跟你还挺相处得来的，要不你先照顾几天？”

　　“你要出岛？”龙渊抬起头。

　　“是啊。下界那边有点动静，得过去看看。如果不加干预，这次冲突也许会导致很多无辜的人死亡。”

　　“……行。这个你带上，以防万一。”龙渊伸出手，掌心里闪过一团墨绿色的光，而后将十几片绿色的桃叶放到方景面前。

　　方景看了一眼桌上的叶子，默默收起，朝龙渊抱拳，“谢了，墨神医。”

　　“小事，举手之劳。”

　　“那你再给点？”

　　“滚。”

　　“小气的东西。”

　　方景离开后，龙渊低下头继续给怀里的小灵兽喂吃的。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跟它目光相触时，他总能感觉到自己的心在不受控制地发软。

　　夜里，龙渊把小灵兽的窝挪到了自己的房间。

　　方景说小灵兽虽然有着人形，但并不习惯像人类一样躺平了睡，而是喜欢保持着兽形态时的模样，蜷在窝里睡觉。

　　现在房间角落的那个大圆窝，就是小灵兽的床。

　　龙渊将小灵兽放进窝里，拍拍它的脑袋，给它盖上小被子，“睡咯，晚安，小家伙。”

　　然而他起身刚走没两步，感到身后有阻力。

　　回头一看，小灵兽已经出了窝，且正以一个对人类而言很奇怪的姿势趴在地上，用嘴咬住他的衣摆。

　　“……”龙渊默默捂脸，感觉对小灵兽的教化任重而道远。

　　他把小灵兽提溜起来，“手和脚不是这么用的，你要……”

　　话说到一半，想起这小家伙好像听不懂人类语言，忽然不知道该怎么把谈话继续下去。

　　小灵兽歪了歪脑袋，圆溜的眼睛看着他。见他不说话了，扑上去整个挂到他身上。

　　“算了算了，周围全是人，多听多学，迟早能学会。”龙渊一只手托住小灵兽的屁股，防止它掉下去，一只手拉起它的小圆窝。

　　来到床边摆弄好圆窝，他再次把小灵兽放进去，自己则坐到了床上，琢磨着该从哪里下手，教这小家伙说人话。

　　以前生活在山里，那无所谓。可现在总归是跟人类住到了一起，懂点人话有利无害。

　　然而，他刚坐下，小灵兽就手脚并用爬上床来，往他怀里钻，还自顾自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躺下，继续目不转睛盯着他看。

　　龙渊指了指圆窝，“那个才是你的床。”

　　没想到小灵兽把脑袋摇了又摇，抬起右手，在床上拍拍，嗷嗷两声。

　　“……”龙渊愣住，低头看着小灵兽。

　　语言不通，但他好像懂了它的意思——

　　它想要跟他一块儿睡。

　　“你……你想跟我一起？”

　　小灵兽嗷呜一声。

　　龙渊十分惊讶，继续问道：“你能明白我在说什么？”

　　小灵兽眨巴着眼睛，似乎在努力分辨他的意思。几秒后，它点了点头。

　　“原来你听得懂人类语言啊！”

　　这次，小灵兽只是用脑袋蹭了蹭龙渊的胸口，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隐约间，龙渊感觉它此刻想向自己表达的是，它不是听得懂语言，而是能感受到他的心绪，如此便完成了某种意义上的简单交流。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想法，可就是很顺畅的莫名其妙懂了它的意思，甚至不需要多加思考。

　　此时，他脑海里想到的都是那个奇怪的梦。

　　梦里他和那只小灵兽就是这样，没有用语言交谈，却偏偏能感受到对方心中所想。

　　……

　　夜深人静时，龙渊仰躺着，死活睡不着，在黑夜里睁着眼睛想今天的事情。

　　小灵兽趴在他身上，手里的树杈睡着了也没松开，紧紧抓在手里。

　　它翻来滚去，不规则的树杈子随着它的翻滚来回动着，一会儿一会儿地把他从昏昏欲睡硌到清醒。

　　大概夜半时分，好不容易适应了环境即将睡着，龙渊意识还没沉下去，忽然感觉一阵杀意扑面而来。

　　他下意识抬手挡住落到脸上的攻击，睁眼一看，是树杈。

　　低下头，那只没睡相的小崽子趴到了自己胸口，正像梦游似的，拿树杈往自己脸上抽。

　　脾气并不算好的龙渊忍无可忍，翻身坐起，一把提溜起小灵兽，弹了它两个脑瓜崩。

　　“睡个屁！醒醒！”

　　“嗷！”

　　小灵兽明显也是个脾气不好的主，被人从睡梦中吵醒，怒从心头起，目露凶光，头顶电光凝聚，噼啪作响，准备给人致命一击。

　　但看见龙渊满脸不爽望着自己时，它立马怂了起来，聚集的电球瞬间消散，眼神也变得清澈。

　　虽然大桃花树的壳子从树变成了两脚兽，可不开心时，周遭冒出的那股无形压力还跟以前一样，让它喜欢又害怕。

　　“嗷呜……”

　　“嗷什么嗷！”龙渊戳着小灵兽的脑袋，“你还委屈起来了，知不知道你有多烦人？睡里边去，不准往我身上爬了！再爬就给你丢回你窝里！”

　　小灵兽抱住龙渊的胳膊，眼睛望着他，又嗷一声，声音里带着明显的谄媚和讨好。

　　“……”龙渊的心瞬时提了起来。

　　那种不受控制心头发软的感受，又出现了。

　　就在此时，小灵兽那双原本跟人类没什么区别的眼睛，在黑暗中显露出了它真实的样子——

　　一双金色的、散发着浅淡光芒的竖瞳。

　　这双眼睛、这个眼神，他见过。

　　就在十二年前那个他怎么都无法释怀的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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