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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密
“军爷儿!饶命!饶命啊!”张老二扒着元衡的腿,痛哭流涕,“小的什么都招!什么都招!”
元衡提着他的领子把他丢开,往桌子上一坐,道:“本将军确实有事要问你。”
方才他故意让属下报告有动静,自己做样子赶过去。于覃和莫淳不明所以,也连忙带人跟了过去,这可就给了他机会,厉雍立马把张老二等俘虏给绑了过来。
元衡好一番盘问,张老二哭哭啼啼地说不清楚,又实在不知道元衡到底问的什么,这下更是一通乱说,连自己昨夜几时如厕都交代出去了。元衡不耐烦,正想干脆给他来一刀让他清醒清醒,正好听到张老二说到“血书”等字眼儿。
元衡一个激灵,从桌子上跳下来,一把扯过张老二,逼问道:“血书?什么血书?”
张老二被他吓一跳,茫然道:“血书……就是血书啊……用血写的书,就叫血书……”
“屁!”元衡猛地一拍刀,把张老二吓得赶紧低头,结果又被元衡抓起来,“老子是问你,你们几时发现的那血书?那血书上有什么?有没有花纹、印章之类的图案?那血书现在何处!”
张老二被他这一大串问题砸得头都昏了,但这会儿也知道,那血书必定是个什么碰不得的机密物件儿。他一五一十地全说了出去,偏偏死活不记得那血书到底放在了哪。
“你到底说不说!”元衡把刀抵在张老二的脖子上道。
“军爷儿!小的真不记得了!”张老二哭道,“那血书在俺老大手上,小的哪里记得把它扔在了哪啊!小的还以为它是个晦气东西,哪里晓得它是贵人的啊!”
元衡道:“我不管,反正你一定要找到那血书,限你一个时辰。找不到,那你这颗脑袋也别想留了。”
张老二慌慌忙忙地带人去找了,元衡也跟了过去。他感到一阵焦躁。一个时辰都有点紧了,虽然他特意让于覃和莫淳迷了路,还派人盯着他俩,并挑了个犄角旮旯地儿来审问张老二,但还是难保他们不会找过来。
元衡跟着张老二在山里到处乱窜,于覃和莫淳也在山里打转。在元衡指挥下,两支队伍几次擦肩而过,到底没能迎面碰上。
在元衡的逼迫下,张老二被激发出了所有潜力,像狗一样左翻翻右嗅嗅,最终于桌脚下发现了那封血书。
不知哪个脑子有病的,竟拿这玩意儿垫桌脚,元衡暗骂。他把血书抖开,只见绢帛上已是一片污渍,糊成一团,元衡对着这点零星的字眼使劲看,只能隐隐约约辨认出“逆贼”两个字。印章位置破开了一个大口子,已经面目全非。元衡根据这点儿边角料推测,这大概是一封诏书。
元衡联想归遇的奇异举动,又想到于覃口中的“机密”,又看了眼这封破破烂烂的诏书,不一会儿脑子就清明起来。归遇费尽心思找这玩意儿找这么久,这诏书上的内容肯定和他有关!
这诏书原本什么模样已经不重要了。元衡攥紧了血诏,开始了新一轮盘算。
他本就是大宇宗室,是宇太祖同母弟淮南王之后裔,只是后来宇明帝酎金夺爵,淮南王这一脉也逐渐衰落,到了元衡这一代,已经沦落到饭都吃不起的地步了。元衡少时做游侠,给人当打手,才混得一口饭吃。
那时他刚跟人动完手,累倒在地上。他看着头顶遮天蔽日的大树,愤愤想,他绝不会一辈子都缩在这棵树下。
他会成为大树本身。
大宇衰微,群雄并起,元衡虽然穷困,却并不甘于人下。他借着大宇宗室的身份四处闯荡,几次被人打得屁滚尿流。可他命硬得很,偏偏都能活下来,最终还赚了一点兵马。
现在,这封血诏,给了他新的想法。
“报!于御史和莫尚书打起来了!”
“打起来了?”元衡提起刀,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走!咱们去好好‘劝和’。”
于覃和莫淳正打得难舍难分,头上的冠帽都掉了,劝都劝不住。为首的士兵正想再次分开这俩人,忽然他的耳边传来一阵破空的风声——
他倒下了。
人们顿时哗然起来。于覃和莫淳也停了动作,只见一支箭贯穿了士兵的脑袋。
“谁!”莫淳大喊道。
“列阵!有敌袭!”于覃下令道。
怎么回事?山贼不是已经被他们杀完了吗?剩下那几个俘虏根本成不了什么气候!
轰隆隆——
他们抬头,却见四周的山头吐出一轮又一轮巨石。巨石们汇成石海,以摧枯拉朽之势,向他们俯冲下来,转眼间就把他们吞没。
宁昭十一年,左将军元衡谋叛,杀御史于覃、尚书郎莫淳、浡州刺史顾赐,遂引军屯榆。
*
宿雨眠去世了。
归隰桑记得,那是一个快乐的晚上。宿雨眠的病似乎好了,他自己的病也好转了。他给宿雨眠读《宇书》,讲的是宇太祖破齐王的故事。
宿雨眠那会儿完全不见病态,他的面色红润,眼睛亮亮的,月光在他的眼睛里流淌。宿雨眠牵着归隰桑的手,在庭院里漫步。他一边走,归隰桑一边讲。
归隰桑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开心,仿佛这是他第一次听说这个故事。宿雨眠走着走着,最后奔跑起来,归隰桑追不上他,只好看着他跑。他看着宿雨眠穿过花枝,穿过故事,奔向月光照耀的地方。他的青衣飞起来了,像翅膀一样,好像要带着他一起飞走了。
“老师——”归隰桑喊他。
宿雨眠停下了脚步,他回头看着归隰桑,朝他笑。不是他惯有的温和的微笑,是大笑。大串大串的笑声乘着风飞到了归隰桑的耳朵里,归隰桑看到他高高扬起的嘴角接住了流下来的月光。
“宇太祖最后找到他的锄头了吗?”他问。
“找到了。可是——他已经不需要锄头了啊。”
“需要的!阿桑,他需要的!”宿雨眠又笑起来,他大声喊道:“他——需——要——的——”
归隰桑讲累了,轮到宿雨眠给他讲。宿雨眠给他讲他们的过去,一个很久很久的过去,久到归遇还只是一个被驱逐的孤独少年,一个籍籍无名的士兵,一个热血鲁莽的青年,;久到宿雨眠还只是一个养尊处优的世家公子,一个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书生,一个一心报国的年轻人。
宿雨眠把归隰桑揽在怀里,在他耳边低声说话,好像在吐露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你知道我为什么非要跟着他吗?”
迎着宿雨眠期待的眼神,归隰桑只好发问:“为什么?”
宿雨眠神秘一笑,又凑过脑袋悄声说道:
“因为他的眼睛。阿桑,当我看到他的眼睛时,我就知道他就是我要找的人,他就是我的主公,我的同伴。”
“他和别人不一样,那些人的眼睛里藏着欲望,很多很多欲望,他们想掩着,遮着,但欲望就长在他们的眼睛里,他们剜不掉,”宿雨眠絮絮叨叨道,“逢德兄的眼睛不一样,你知道吗?逢德兄的眼睛啊……那是子胥的眼睛,是荆轲的眼睛……”
老师又糊涂了,他怎么知道伍子胥和荆轲的眼睛长什么样?归隰桑想着,却没有说话。
宿雨眠一直讲一直讲,仿佛要把他和归遇此生所有的故事说尽:“我们一起下棋、一起聊天、一起逃命、一起出征、一起生,也一起死。他那时给我写了好多好多信啊,他问的问题可真多,怎么也问不完……阿桑,有个和你一起拼命的人真好,你们无话不谈,你们志同道合,你们永不分离,这种感觉真好,你明白吗?”
宿雨眠仰头看向天空,今晚的月亮很圆很圆,像一颗珍珠,珍珠落在宿雨眠的眼睛里。
“那天晚上我去找他,我说我要追随他,我们要一起为大宇效力。那个晚上……那个晚上的月亮和今晚一样圆,一样亮……”
那是归隰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宿雨眠,开怀大笑的宿雨眠、闹腾的宿雨眠、话痨的宿雨眠、热烈地崇拜着自己偶像的宿雨眠,一个孩子气的宿雨眠。
归隰桑离开时,他再次回头看了一眼老师。月亮落在宿雨眠的眼睛里,像珍珠栖息在蚌壳里。
宁昭十一年,万岁亭侯宿雨眠久病不愈,薨。丞相归遇封禤王,加九锡。天子命禤王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
*
凌越战败了。
归遇很快来到浡州亲征元衡。
他带了三个儿子随军出征。归鹊来留守业县,归鸿来和归隰桑则跟着他一起来到前线。
初听到这个消息时,归隰桑心里并没有太大波动。他以为自己应该高兴点,因为这意味着阿翁重新重视了他,但他什么感觉也没有。
那只是一个平常的清晨,雾气尚未褪去,阿翁骑马带军出征,他和兄长们也骑着马紧紧跟在他身后。无数马蹄踏在雨后的土地上,溅起一片泥水。他们朝着远方进发了。
浡州很暖和,风很温和。归隰桑坐在营帐前,看着路边的柳树。营帐里,归遇和众人正在商讨。
“明公,如今明桓在北虎视眈眈,为何不先讨明桓?”
“是啊,元衡小儿何足畏也?他兵力寡,根基浅。若先攻元衡,恐明桓从后偷袭我军啊。”
“望明公三思。”
归遇笑道:“诸君且放心,明桓虽勇,然性迟钝,多犹疑,必无所为。元衡勇而善断,若不及时图之,必成大患。”
“你听懂了吗?”
归隰桑回头,只见归鸿来不知何时已到来,正倚在柳树上看着归隰桑。
归隰桑道:“嗯。”
归鸿来道:“你的看法呢?”
归隰桑低头把玩着随手捡的小石子,道:“我没什么看法,听阿翁的便是。”
归鸿来道:“我记得你六岁就熟读《孙子》《六韬》等书,还在我们面前侃侃而谈。”
归隰桑道:“年幼无知,纸上谈兵罢了,让阿兄们笑话了。这些书,你们不也是六岁就熟记了吗?我没什么特别的。”
归鸿来笑了一下,道:“阿翁严苛,当他的孩子,总要从小就会这些。但我们没人能像你一样,过目不忘,一读就会。”
归隰桑道:“阿兄过誉了。”
归鸿来顿了一会儿,道:“你变了好多。”
归隰桑正斟酌着这句该怎么答,归鸿来却已经切了话题。
“这柳树真好看,”归鸿来折下一片柳叶,道,“你还记得我们院子里的那棵柳树吗?我种下它的时候,你在一旁看,还每天都吵着要给它浇水,比我还上心。”
归隰桑回忆起那棵柳树,道:“我记得,那时我们还一起给它作了赋。”
在故乡纭城,他们的院子里曾有过一棵柳树,是归鸿来亲手种的。它身形修长,微弯腰肢,浓密的柳条垂在池面上,阳光在柳叶间闪烁。它像一位披着金纱的美人,俯下身子,梳洗着长发。
归鸿来、归鹊来、归隰桑常聚在一起,坐在小池边,静静地看着这棵柳树,看微风如何抚摸她浓密的长发,看碎金似的阳光如何散落在她的发间。他们三个还给它作了赋,他和归鹊来都一个劲儿地夸她好看,只有归鸿来不一样。
“你那时很难过,你说,光是想到我们将来会和它离别,你就感到难过。”归隰桑道。
归鸿来总是这样,在最高兴时突生悲伤,在最悠闲时忽感惆怅,他似乎从来都没有真正快乐的时候。每当和二兄待在一起时,他都觉得二兄身上就像笼了一层雾蒙蒙、湿漉漉的秋雨。
后来黑巾军果然攻破了纭城,归遇带着他们离开了。之后战乱平定,归遇带他们回乡祭祖,可他们再也没见过那棵柳树。
“嗯,”归鸿来笑道,“自那次离开纭城以后,很长时间我都见不得柳树。”
他们没再说话。风徐徐地吹着,抚摸着浓密的柳条,柳条轻拂,吻过他们的头顶。
*
“你再说一遍,明桓他怎么了?!”
“我们将军的小儿子病了,恕我们这次不能出兵协助。”
厉雍当即就拔刀劈开桌案,使者吓得一缩脖子。
元衡拍了拍厉雍的肩膀,示意他冷静。
“他儿子病了?这不闹吗?他儿子怎么不直接病死呢?他干脆给他儿子哭一辈子坟得了!”厉雍骂道。
元衡早听说了归遇要来的消息,这确实超乎了他的预料,没想到他前脚刚击退凌越,后脚归遇本人就赶来了。他还以为归遇会先对付明桓呢,没想到会盯着他不放。
亏他之前还挑衅了一番凌越,说凌越是个废物,归遇怎么不亲自上,是不是怕了。直把凌越气得吹胡子瞪眼,又没法真的战胜元衡,只好带兵灰溜溜地滚回去了。
结果归遇还真就亲自上了。他刚挑衅完没多久,还没来得及好好享受一下战果啊。
听说这个消息后,元衡立刻联络了明桓,请求他帮忙共同击退归遇。元衡自信明桓绝对不会拒绝,归遇是明桓旧部,后来与明桓决裂。明桓出身名门,为人高傲,本就容忍不了归遇高他一头,俩人素有仇怨。这次拿下归遇,还能助明桓自己扩大势力,明桓根本没有拒绝的理由。
明桓确实答应出兵,结果临到阵前退缩了。元衡心底也忍不住把明桓骂了个狗血淋头,归遇老是说明桓犹豫不决,来回反复,屁事儿一堆,果然如此。
不难猜出明桓退缩的理由。宠爱幼子是一方面,妄自尊大,自以为坐拥苘、谙、纬、埔四州便可高枕无忧是另一方面。而鄙视元衡这个没落宗室,又是另一方面。
“我们将军同意供给粮草给元将军。”使者又道。
顶个屁用!现在根本不是粮草的问题!
元衡不可能带着他那么点儿人和归遇硬刚,那相当于给对方送人头。
使者走后,厉雍急问道:“老大,咱现在该怎么办?”
“撤,赶紧撤,趁归遇没打过来,咱绝不能把这点儿人给弄丢了。”元衡冷笑道:“往苘州撤,他明桓不是想置身事外吗?我偏要把他踹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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