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茶踢到铁板了

　　话刚出口，只见忙碌的背影霎时停住。

　　空气停滞下来，屋内立时比外面的深夜还要静寂，在这表面之下，是两人互相之间不动声色的对峙和试探。每一息都在被不断拉长。

　　周不离掩在面巾下的嘴角意味不明地扬起——他这是又做了回螳螂，还遇上了同一只黄雀？不过正好，省的他忙完这一遭，还要再跑一趟，将饵放到她面前去。

　　因而周不离没有立时戒备起来，他没有转身。相较于祁羽来说，他太不警觉了。这并不是他这样的顶级高手该有的应对。

　　因他与她的娘亲之间千丝万缕的关系，每当遇到她时，他下意识地内心深处便总会滋生出不可名状的傲慢，连他自己亦理不清这股情绪的缘由。

　　这使得他有意或无意地忽略了祁羽并不知晓他真实身份的事实。在此刻祁羽的眼中，他就是一个屡次搅扰她查案的、总是在暗地里行动的鬼祟的黑衣人。她完全有理由猜疑他在此案中站在她的对立面。

　　周不离竟就这样明目张胆地将后背对着她。她是真的有可能重伤他，甚至杀了他。

　　最先察觉到空气中涌动的暗流的，是地上的蜡烛。他眼中火光微闪，顷刻间，其中温润已不再。

　　他终于肃然起来，猛然往旁边一个侧身，背后像长了眼睛似的躲过了祁羽挥出的“惊鹊”。

　　只可惜对面是祁羽，他就只来得及躲出那一步，而无暇他顾。

　　电光火石间，他手上的墨绿色缎面褙子差点被“惊鹊”卷走。他手上青筋暴起，死死攥住了褙子不松手，而褙子的另一端已然被祁羽的长鞭牢牢绞住。

　　两人就这样僵持住。

　　“再过一刻，他们便要换防，届时我们都会暴露。 ”

　　“又如何？”

　　祁羽满不在乎，同时手上使力。黑衣人亦不相让。那上好的缎面立时被折磨的像风干了的布条子。

　　“这件案子本与姑娘无关，姑娘何必如此相逼。”

　　“你查我？”祁羽眉毛微挑，眼中不耐烦起来。她这一回没来得及换上夜行衣，只随手拿了柳莺儿的帕子遮住了脸。这浅碧帕子轻薄如云烟，柔和了她的眉眼。帕子下的面容在烛光的闪烁下，半隐半透。

　　“算不上，只是略有些耳闻。”

　　一股真气被祁羽从手中的握柄缓缓推向鞭身：

　　“那你是在威胁我——你耳目众多？”

　　“算是吧。”周不离爽快地点头，露在外面的眼睛里似有光华流转，他看向祁羽，“我提醒过姑娘，红翠楼的人不可信。”

　　“你知道凶手是谁？”

　　周不离再次扯开嘴角，他直接掏出了田仵作昨日才出的最新验状，扔给了祁羽：“这是我派人……”

　　藏在面巾下的笑意凝滞，他眉间皱起，不得不调用全身内力，才能勉力与褙子上源源不断地深厚内力对抗，一滴汗悄然流过微翘的眼尾，他的声音憋闷，快要支撑不住：

　　“……誊抄的。”

　　祁羽没再看他，只朝黑衣人走近了两步，就着箱笼边的残烛，甩开了折叠整齐的验状。

　　周不离暗自紧咬牙关，像伺机而动的猎物，一边竭力对抗褙子上暗涌的内力，一边盯着祁羽脸上的反应，不放过一丝一毫。

　　田仵作在验状上写的清晰明了，尸体表面几乎完好，脖颈上仅有的两处伤口极其细小，难以察觉。因此推断凶器是针状物，从死者喉前刺入，贯穿脖颈，导致血瘀气嗓，闷绝而亡。

　　是“堕黄泉”。

　　现下看来，昨日掳了莺儿，被她挑了手筋的那人嫌疑最大。

　　可为何呢？

　　王妈妈本是赵泽属意的进献京城贵人的第一人选，有她在，便没潘桃花什么事了。

　　这人既一心要为潘桃花谋得良籍、帮她挣得自由之身，那王妈妈进京便是对他们二人来说，最理想的结果。

　　说到底，于那京城贵人来说，潘桃花和柳莺儿终究都不是王妈妈，现下她一死，她们二人便随时都有被那不择手段的赵泽献出去的风险。

　　祁羽想不通。

　　随着她沉默的时间拉长，褙子上的内力正在快速地消散。

　　周不离如释重负，默默吐了口气：“……想必姑娘本也不是为了找出真凶，而是为了柳记汤饮铺和东家的安宁。你若不再插手此案，在下愿意助姑娘一臂之力。”

　　他适时地放出自己的饵。

　　祁羽直直看进他的眼睛里，明澈双眼却让钓鱼之人率先移开了视线。

　　“看起来箱笼里的东西对你来说很重要。”祁羽没有上钩，生硬且坦荡地扯开了话头。

　　“确实。”

　　他与她两次见面的情景都如此……不同寻常得难以预料？她防他之心极重，亦是情理之中。他便将自己看重的东西直接摊在她面前，适当的“诚实”，更能吸引鱼儿咬饵。

　　可鱼儿的心思从始至终，都不在饵上。祁羽眼神微顿，突然瞥向一侧的窗户。

　　未待她开口，周不离的声音放得更轻：“有人？”

　　她点点头。

　　“时间来不及了。在下需要把这箱笼里的衣物全部带走，姑娘功夫卓绝，远在我之上。我愿按姑娘指示行动，绝不轻举妄动。”

　　说罢，为表诚意，他率先松开了手中一直紧攥的墨绿色褙子。

　　祁羽看了他一眼，当即手腕翻转，随之掉落的褙子被周不离一把收起，黝紫长鞭旋即缠绕在他腰间。

　　“带上你的东西，走。”

　　于是，在换班的弓手赶来之前，黑衣人背着一大坨包裹，跟在祁羽身后，两人一同翻窗而走。

　　祁羽一路将黑衣人带出了扬州城。城外山林密集，明月高挂。此时已过子时，深山里蝉鸣鸮啼传远，更显岑寂。

　　祁羽对她选的地方很是满意。

　　周不离腰间的“惊鹊”松落开来，认主似的在空中调了个头，就要回到主人身边。

　　可就在即将碰触祁羽腰侧的刹那，那鞭子竟突然杀了个回马枪，像被猛然激怒的毒蛇，吐出长长的信子，直冲周不离而去。

　　待他反应过来，为时已晚。他脸上的玄色面巾被一把撩去，他已暴露在月光下。

　　斜飞入鬓的剑眉竟诡异地显出顺从的姿态，墨色瞳孔未见丝毫恼怒亦或被压制的局促，与此深山一般静寂。他似乎早就料到了当下的局面。

　　“因为我查了你？”短暂的诧异过后，他神色如常、语调如故，“姑娘此举，是为……报复？”

　　祁羽没出声，只是又顺手剿了他背上的包袱。所有的衣物如云霞一般飘散空中，祁羽顺势将他绑在了临近的树干上。

　　然后便是长鞭破风的凛冽之音。

　　她的长鞭“惊鹊”，宛如她身体的一部分，她可以通过它感受世间万物。惊鹊上下翻飞，将空中飘散的衣物抽的七零八落，祁羽手中自然感受到了这些布帛隐藏的秘密。

　　她捡起那件被摧残的皱褶横生的墨绿色褙子，随着一声布料被撕开的清脆声响，祁羽终于将黑衣人一直隐藏的秘密握在了自己的手中。

　　她将目之所及的所有衣物都一件一件地撕了，清脆的“撕拉”声此起彼伏，在空寂的山林中显得尤为突兀。待周遭重新静止下来，祁羽手中已捏了二十余封书信，全都是在上等丝帛上写就。

　　都是一位名叫绿荷的姑娘和远在京城的三郎的来往书信。

　　信中，三郎称她为“绿荷”，这个名字，自死者南下扬州入红翠楼开始，便被尘封起来，至少对外，她再不以“绿荷”自称，代之以王妈妈。

　　这个三郎，应是二十几年前，绿荷还待在京城时相识的人。若果真如此，凭他们来往如此之频繁，她手中的这些书信可能只是沧海一粟。

　　可这信中所述不过男女之情，拳拳思念、平常闲话，如何要那黑衣人如此大费周章，屡次乘夜来取。

　　王妈妈的身份和过往，天下皆知……那便只能是因为写就这些隐秘书信的另外一人——三郎了。

　　“你是这个三郎的人？”祁羽捏着书信，向树干上绑着的人走近了几步，“或是三郎的敌人？”

　　“在下谁的人也不是。”周不离依然面不改色，似乎不管祁羽如何待她，他都无动于衷，“如姑娘之前所说，在下耳目众多，只是个买卖消息的人。”

　　“而你手中的书信，便是价值连城的消息。”

　　“你是为了钱？”

　　祁羽疑惑出声，随即又自己否定了猜测。她将黑衣人从头到脚扫了一遍，他现下这般处境，依然神色从容，姿态放松。

　　可他的眼神像是收敛了什么，好让自己看起来如他表现得一般和颜悦色。像山林里捕食的野兽，不动声色、伺机而动，同时极具耐心。

　　她直觉他不是为了钱，亦或不单单是为了钱。

　　“按你刚刚给我的验状所说，杀害王妈妈的人是受过严格训练的顶级杀手。你提醒我小心楼里的人，是因这杀手跟楼里的人有关？”

　　祁羽开始试探回去。

　　周不离没有否认，只是看向她的眼睛更加专注，他不愿放过她脸上一丝一毫的神情变化：“姑娘武术如此高深，不知对此案的杀人手法可否熟悉，或在哪里见过？”

　　“不曾。”祁羽摇头，眼神依然澄明如故。

　　周不离移开了视线，看来她对他的不信任比他预想的要深得多。或许一开始，他就被情报里记载的她随意果决的行事风格蒙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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