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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院长闻讯连滚带爬地赶来,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声音带着颤抖:“蒋、蒋会长?您怎么大驾光临……这,这里有点小误会……”
蒋觉民根本没理会院长近乎谄媚的搭话。
他先是在杨晚舟面前一步之遥处站定,垂眸,目光扫过地上狼藉散落的文件,以及那摊刺目的墨迹,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随即,他抬起眼,目光落在杨晚舟脸上。
她的脸色很差,几乎看不到血色,眼眶下有淡淡的青影,是连日辛劳和此刻巨大压力共同作用的结果。
那双平日里沉静如古井、专注于病患与学术的眼眸,此刻清晰地映着强自压抑的屈辱、面对不公的愤怒,以及一丝连她自己可能都未曾察觉的、深埋在坚强外壳下的脆弱。
他只是极快地用目光确认了她的状态,然后,转向身后的阿永,极轻微地颔首。
阿永立刻上前一步,他身形不算魁梧,但站姿如松,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金属敲击,清晰地穿透了这片诡异的寂静:
“关于陈老先生病逝一事,我方已初步了解。需要明确几点:第一,陈老先生的主治医生团队并非杨晚舟医生一人,术后护理记录经查存在多处时间节点和用药剂量的疑问,我方已提请第三方医学委员会介入复核。”
他的目光冷静地扫过那几个脸色开始变化的家属,以及那几个眼神闪烁的记者。
“第二,家属方在未获得明确医疗事故鉴定结论前,单方面听信不实传言,聚众冲击医疗机构,扰乱正常秩序,并对杨晚舟医生进行公然侮辱和名誉诽谤,相关言行已被记录。商会法律部将保留追究其法律责任的权利。”
他顿了顿,语气没有任何起伏,却带着千斤重压,“至于几位,是想现在就配合院方和警方,依法依规澄清事实,还是希望换个更正式的场合,把事情彻底‘说清楚’?”
没有疾言厉色的威胁,没有仗势欺人的跋扈,每一句都钉在程序和法律的框架内,却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对方看似汹汹实则漏洞百出的指控。
那几个原本气焰嚣张的家属,像是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脸色由红转白,眼神躲闪,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记者们更是面面相觑,有人已经开始悄悄收起相机,试图降低存在感。
直到这时,蒋觉民才将目光重新转向杨晚舟。
他的声音比刚才对阿永说话时,明显缓和了几分,但那份不容置疑的力度丝毫未减:“杨医生,受惊了。”
他甚至不着痕迹地微微侧身,向前半步,用自己挺拔宽阔的身形,严严实实地挡住了大部分投向她的、充满恶意或探究的视线,以及那些依旧不甘心、试图寻找角度的刺眼闪光灯。
杨晚舟怔怔地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侧脸轮廓,看着他冷静到近乎淡漠地,三言两语便将她无力挣脱的泥沼抽干、填平。
他没有像她潜意识里或许预想过的那样,凭借权势粗暴地碾压对方,而是选择了最规则、最“文明”,却也最有效、最让人无从指摘的方式。
这种方式,不仅解决了眼前的危机,更是在某种程度上,维护了她所珍视的、基于事实和规则的职业尊严。
这一刻,她心中那座因流言和最初不甚愉快的接触而筑起的、关于蒋觉民的、冰冷而坚固的高墙,仿佛被一柄重锤狠狠击中,裂开了一道清晰的缝隙。
透过这道缝隙,她看到的,不再仅仅是一个深不可测、手段强硬的权势者,更像是一个在惊涛骇浪骤然袭来时,能沉稳坚定地立于船头,为你挡住风雨,并且懂得如何最有效地驾驭风浪的男人。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甚至没有再看那些噤若寒蝉的闹事者一眼,只是用眼神示意阿永留下全权处理后续,便转身,迈着依旧沉稳有力的步伐,离开了这片已然被他掌控局面的办公室。
随着他的离去,那股无形的压力似乎也消散了一些,但办公室内依旧弥漫着一种诡异的安静。
只剩下院长擦着汗,低声下气地安抚着明显蔫了的家属,以及阿永与院方行政人员冷静交涉的声音。
杨晚舟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积压的浊气全部排出。
她弯下腰,蹲在地上,伸出手,指尖有些颤抖,却异常坚定地,开始一张一张地,拾起那些散落的、沾染了墨迹的纸张。
冰凉的纸面触感传来,上面记录着的是她倾注心血的专业与责任。
当她将最后一页病历拾起,抱在胸前,直起身时,目光不经意地投向窗外。
不知何时,原本阴沉的天色已然放晴,一缕金黄色的、带着暖意的阳光,顽强地穿透了厚重的云层,透过明亮的玻璃窗,恰好落在她依旧苍白,却不再迷茫,反而透出一种奇异平静的脸上。
杨晚舟的生活似乎恢复了原样。医院,家庭,两点一线。但她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彻底改变了。
她不再刻意回避那些与蒋觉民相关的、细微的“便利”。当医院再次“恰好”获得一批她急需的研究资料时,她默默收下了;当父亲偶然提及某个学术难题,不久后便有相关领域的专家“慕名”前来探讨时,她也没有再感到被冒犯。
她甚至,在一个深夜,重新打开了那个锁着德国钢笔的抽屉。
她拿出那支笔,就着台灯的光线,第一次,不再带着屈辱和愤怒,而是用一种近乎审视的、复杂的心情,仔细地、反复地摩挲着笔杆上那个细微的刻痕。
“W”。晚舟。
指尖传来的凹凸感,此刻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她几乎可以肯定那是什么了。这个认知,不再让她感到恐慌和排斥,反而像一块投入心湖的石头,激起了层层叠叠、难以平息的涟漪。
她想起他在茶舍说的话,想起他在图书馆专注的侧影,想起他处理医院闹事事件时的冷静与高效,想起他不动声色为她和她家人扫平障碍的种种……
这个男人,强势地闯入她的生活,用胁迫开始,却似乎在用一种她无法完全理解、却又无法彻底否认的方式,一点点地,将她纳入他的羽翼之下。
而她,那颗曾经充满抗拒和恨意的心,在经历了恐惧、绝望、以及被他亲手挽救的希望之后,仿佛也如同被烈火灼烧过的荒原,在灰烬之下,悄然孕育出了某种陌生的、连她自己都感到心惊的新生。
这一天,下班回家时,她在信箱里发现了一个没有署名的素白信封。
里面没有信纸,只有一张音乐会的门票,时间是明晚,地点是平京最负盛名的交响乐厅。票的背面,用钢笔写着一个时间和座位号,再无其他。
杨晚舟拿着这张门票,站在暮色渐合的院子里,久久没有动。
她知道这是谁送的。这不再是命令,不是交易,更像是一个邀请。
她抬起头,看着天际最后一丝绯红的霞光,心中那杆摇摆不定的天平,似乎正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缓缓地、坚定地,推向某一个方向。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平京交响乐厅门前车水马龙,衣香鬓影。绅士名媛们挽臂交谈,空气中弥漫着香水、雪茄与期待的气息。
杨晚舟穿着一身简单的珍珠白色旗袍,外罩一件浅灰色针织开衫,独自站在略显嘈杂的人群边缘,手中紧紧攥着那张没有署名的音乐会门票,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她最终还是来了。
说不清是出于一种对未知的好奇,一种对那无声邀请的回应,还是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隐秘的期待。
验票入场,侍者引着她走向座位。当看到那位于二楼视野极佳、却又相对僻静的包厢时,她的心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跳动。他果然安排了包厢。
包厢里已经有人。蒋觉民同样穿着便装,深灰色的西装马甲搭配白色衬衫,没有系领带,领口微敞,少了几分平日的肃杀,多了几分闲适。
他正微微侧头,看着楼下逐渐坐满的观众席,听到脚步声,他转过头来。
目光相接的瞬间,杨晚舟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的眼神依旧深邃,但在包厢柔和的灯光下,少了几分审视的锐利,多了几分平静的等待。
“你来了。”他开口,声音不高,在包厢静谧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没有疑问,只是陈述。
杨晚舟轻轻“嗯”了一声,在他身旁隔着一个座位的位置坐下。柔软的丝绒座椅,面前的小几上放着清茶和一份节目单。
距离不远不近,既能感受到他的存在,又保留了一丝喘息的空间。
他没有再多言,将一份节目单推到她面前,然后便重新将目光投向楼下即将开始的舞台。
仿佛他们只是两个恰好同来欣赏音乐的普通朋友。
灯光渐暗,指挥登场,掌声响起。悠扬的乐声如同流水般倾泻而出,瞬间充满了整个音乐厅。
杨晚舟起初有些心神不宁,注意力无法完全集中在音乐上。身旁男人的存在感太强,即使他沉默不语,即使他目光投向别处,她也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无形的、笼罩着她的气场。
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清冽中带着一丝雪茄余韵的气息。
然而,随着乐曲的推进,那恢弘而富有感染力的旋律渐渐抓住了她的心神。
是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强烈的节奏,充满抗争与希望的旋律,仿佛叩击在她自己的心弦上。她不由自主地被带入音乐的世界,暂时忘却了身边的男人,忘却了那些纷繁复杂的纠葛。
当乐曲进行到那著名的“命运敲门”动机时,铿锵有力的音符如同重锤,敲打着每个人的灵魂。杨晚舟下意识地攥紧了放在膝上的手。
就在这时,一只温热而干燥的大手,轻轻地、不容拒绝地覆上了她微凉且紧绷的手背。
杨晚舟浑身一僵,她猛地转头看向蒋觉民。
他却依旧目视前方,侧脸在明明灭灭的舞台光线下显得轮廓分明,神情专注,仿佛完全沉浸于音乐之中,那只覆在她手背上的手,动作自然得仿佛只是无意间的触碰。
可她分明能感受到,他掌心传来的、坚定而沉稳的力量,以及那不容忽视的、带着掌控意味的温度。
她想抽回手,身体却像是被定住了一般。
那温暖透过皮肤,丝丝缕缕地渗入她的血液,奇异地安抚了她因音乐而激荡、也因他的靠近而紧张的情绪。
挣扎的念头只在脑海中盘旋了片刻,便如同被阳光驱散的薄雾,悄然消散。
她僵直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任由他的手覆盖着她的,一同感受着指尖下丝绒座椅的柔软,以及耳边那撼动人心的乐章。
没有言语,没有对视。
只有交响乐磅礴的声浪在空气中震荡,和两人交叠的手掌间,那无声却汹涌的暗流。
一曲终了,掌声雷动。灯光亮起。
蒋觉民极其自然地收回了手,仿佛刚才那逾矩的举动从未发生。
他端起面前的茶盏,呷了一口,目光平静地看向她:“这首曲子,如何?”
杨晚舟的心仍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手背上残留的触感挥之不去。她避开他的视线,低声道:“……很有力量。”
“嗯。”他应了一声,不再多说。
中场休息的铃声响起。他没有邀请她一同出去走动,她也没有起身。两人就静静地坐在包厢里,听着外面传来的隐约人声。
下半场的乐曲变得舒缓而优美。杨晚舟的心绪也渐渐平复,只是那只被他握过的手,始终有些异样的感觉。
她偷偷用眼角余光打量他,他靠在椅背上,闭着眼,手指随着音乐的节奏,在扶手上轻轻敲击。
那放松而专注的神情,再次与她记忆中那个冷酷的权势者形象重叠,产生一种令人心悸的割裂感。
音乐会结束时,夜色已深。人群熙攘着向外涌去。
蒋觉民站起身,对她道:“走吧,我送你回去。”
这一次,杨晚舟没有拒绝。
坐在回程的汽车里,两人依旧沉默。窗外是流动的霓虹和夜色。杨晚舟看着窗外,心中却不再像来时那般充满挣扎和不确定。
那只在乐章间覆上她手背的手,那坚定而温暖的触感,像一枚投入心湖的种子,在音乐的灌溉下,悄然生根。
她意识到,有些界限,一旦跨越,便再难退回原地。
汽车在杨家巷口停下。
“谢谢你的音乐会。”杨晚舟低声道,准备下车。
“杨晚舟。”他忽然叫住她。
她回头。
蒋觉民看着她,车窗外的灯光在他眼底流转。
“我的耐心,并非无限。”他的声音低沉,在狭小的车厢内回荡,“但对你,我愿意多给一些时间。”
他没有说等什么,但她明白。
她看了他片刻,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然后推门下车,走进了沉沉的夜色里。
看着她纤细却挺直的背影消失在门内,蒋觉民缓缓靠回椅背,对前方的司机吩咐道:“走吧。”
车子无声启动。他抬起自己的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那一抹柔软的、微凉的触感。唇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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