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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生活
帝国大典结束后,我们浑浑噩噩地回到了贫民窟。
我们不约而同地对那件事闭口不言,回程的路上异常沉默,所有人都低垂着头。我的眼前湿漉漉的,我极力控制着自己不让那些滚烫的液体流下来。其他人似乎也无暇顾及我,我们都在努力压抑着自己沸腾的情绪。
如果说在这之前我是恨自己的,恨自己的无能懦弱和愚蠢,那么现在,我比恨自己还要恨神殿。大概是过于强烈的愤怒让我们几乎所有人都有了一个不用言说的共识,那便是,此时此刻,神殿是我们最大的仇人。
但事到如今无论想做什么我们都没有足够的能力,眼下只有活下去,事情才会有进一步的转机。
乔治帮了我们很大的忙,对于现在的我来说,想要谋生算不上一件简单的事。这么久以来,我所学的一直都和神殿有关:学着如何使用魔法,如何管理神殿护卫队,如何规划任务。这些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几乎都没什么用,更别提那些事我做得也算不上优秀。
他给我介绍了正在招工的熟人,还为我起了新的名字。对方并不在意我的身份,也没心思去管我究竟是为什么会被帝都扫地出门,只要我能干活就好。可能是乔治提前替我打了招呼的缘故,第一天上工对方给我准备的活儿相比于其他人明显要少了许多。
要是换作以前,如果神殿护卫队里有谁能得到如此关照,我恐怕要怀疑对方一定也是被谁塞进来的关系户,从而对他有些怨言了。不过出乎我意料的是,这里的搬运工并没有因此排挤我,相反,休息的时候,几个面相看着凶恶的大叔朝我这边走了过来,问我可还适应。我被他们突如其来的善意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同时也为先前先入为主的印象感到了那么一丝羞愧。他们向我介绍起贫民窟的生活来,除去贫穷和环境问题,这里的日子其实也没什么不好。
贫民窟的食物几乎都来源于角落里一位老妇人和她女儿的铺子,她们似乎和外面的农夫有些往来,隔一段时间便能买到新鲜的蔬菜和水果。肉类供应需要看运气和时间,要是赶上淡季,在这里便能捡漏一些,要是外面没什么剩下的货,这里生活的人也只能用鸡蛋充当荤腥。
那位老妇人个子很小,驼着背,据说是年轻的时候为了谋生干了太多的活才压弯了腰。他们本是在帝都附近谋生的人,又铆足了劲儿要送她女儿去往帝都生活,可不知为何两个人还是流落到了贫民窟生活。要是有人问起来,那老太便会瞬间变了脸色,气愤地把铺子一关,说什么也不卖今天的菜了。
贫民窟家家户户都备了许多干粮,粗面包又硬又噎人,牛奶和酒都是混得好的人独有的东西。
我第一次拿着工钱去铺子想买些蔬菜的时候,老妇人的女儿似乎看出我大概是新搬过来的,往我的布包里多放了两个番茄和一枚鸡蛋,她垂着头细心将那些零散的东西一一打包好,絮絮叨叨地同我聊天。
“我们这里很久没有新面孔了。”她说,“虽然不清楚其中发生了什么,不过,总会变好的。”
她的生活并不算忙,只要没人光顾的时候,她便拿着针线在铺子前织着毛衣和围巾。她的手似乎十分巧,贫民窟的几个孩子身上都穿着她帮忙做的衣服。因为贫穷这里压根看不见像帝都一样繁华的绸缎和布料,多的只是磨得皮肤生疼的粗布,孩子们穿着粗布衣服四处奔跑,不出几天就会磨得皮肤长满水泡。她便自己取了箱子里为数不多的细腻毛线织成一件件绵软的外衣,也没收那些孩子的钱和谢礼,只要他们在下一回进货的时候能过来搭把手就好。
偶尔午餐的时候我会去找她买一根黄瓜,同时看似不经意地询问她为何要做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那些毛线她或许可以拿出去换一笔钱,要是做成了衣服或者其他制品,说不定能卖更多的钱够她们搬出这个破破的小小的贫民窟。况且她有这样一门精巧的手艺,哪怕不去帝都,也能有不错的生活。但她只是歪着头打量我,随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我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那老妇人一边削着土豆一边没好气地赶我走。
“去去,要是没事情做,就去把我门口的垃圾给倒了。”
我灰溜溜地提起她们门前的垃圾袋跑了。我对那老妇人实在说不上喜欢,该怎么说呢,她给我一种了无生气的感觉,虽然平时说话做事手脚还是十分麻利的样子,但我在她身上看不见那种会让人觉得舒服的生命力。不过这大概多少也和她的年纪有关,要是真的纠结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太太为什么没有生机,我恐怕会成为帕乌尔最大的傻瓜。
我的工作还算顺利,乔治原本也打算为黛西打点一份工作,但乔治被她拒绝了。每天清早我出门前黛西便会出门,而等到晚上我回来许久之后她才会回来。我并不知道她现在正在做些什么,但之前的那些事,我心里对她总还是有些迈不过的坎儿。如果是以前我恐怕会立刻上去问她最近在做些什么事情,但现在……还是再等一些时候吧。
安琪负责打理乔治的家务事,毕竟我们暂住在这里,再怎么说也要出一份力才行。乔治对此倒是很满意,他说他的屋子已经很久没有收拾过了,上一回大扫除恐怕要追溯到几年前。
安琪对这份苦差事完全没有怨言,不到两天的时间便把原本乱七八糟堆满杂物的屋子整理得井井有条。她还帮忙储藏了乔治的粮食和美酒,让乔治对她连连称赞。每天的三餐也都是安琪在负责准备,遇上前来拜访乔治的客人也都由她帮忙招待。不得不说安琪原先在酒馆里就是受人欢迎的店员,哪怕换了个环境,她依旧能把所有事都做到最好。
唯一让我有些头疼的就是步泛。虽然我对他的能力并没有什么怀疑的意思,但自从搬来贫民窟,他从来没有提过要找工作的事情。大多数时间他都待在家里和乔治谈天说地,或者约上洛克出门喝酒。他们相伴出门又结伴而归的场面我都遇见不下数十次了,看见他们谈笑风生的样子,总让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现在步泛和洛克的关系大概是比我还要好上不少了,这两个人一个是我许久未见终于重逢的童年玩伴,一个又是关键时刻不离不弃的战友同伴,而现在不知为何我总有一股隐隐被排在外的错觉,难道是我在贫民窟待得久了,心思也变得敏感起来了吗……
总之日子在一天天过去,我们似乎也适应了贫民窟的生活。我总觉得时间会修复一切,无论是看不到头的未来,还是我和同伴们之间的关系。这一场变故带来的变化实在太多太多,其中有好有坏,但,我的心里总是有股平静的感觉。
不用日夜去追寻那些虚无缥缈的荣耀,回过神来才发现,我的生活其实也没那么多大不了的事。
我们在贫民窟待了一周多,这期间让我对这里的看法改观很大。这么说可能有些丢脸,但最早得知只能去贫民窟生活的时候我确实有过抵触情绪。在那之前,贫民窟对我来说算不上是个好地方,我对它的印象是:人们彼此争抢,充满谎言,为了一块面包一颗鸡蛋便能反目成仇;这里充斥着暴力和罪恶,人们缺乏道德文化和礼仪,是我恐怕一辈子都不愿踏足的地方。
但在这里生活后,我确确实实感受到这里的人似乎和我们没什么不同。他们或许说话不像我们一样用文绉绉的风度翩翩的词句,也不会像那些贵族一般说着大段大段的寒暄话语,更不会整日将什么礼貌和荣誉挂在嘴边。他们的饭后闲谈大多只是哪儿能买到足够的干粮,哪儿能买到便宜的布料,哪儿又能赚到能养活自己的钱。有些人说话甚至粗俗到让人有些难以忍受,但你仍旧能感受到他们话里话外不加掩饰的真诚。
虽然这里确实有谎言和暴力存在,但相比之下,大多数的人都足够友善。
他们和我们其实本质上没什么分别,要说的话,也只是居住地有所不同。
一同工作的人听说我是从帝都来的之后对我的兴趣几乎呈直线上升,每到休息的时候总有人旁敲侧击来问我为何会流落至此。对于这类问题我总是不知道该怎么作答,洛克的话和队长的死让我们所有人都明白了一件事,那便是神殿绝不像它看起来那般神圣光洁。
而其中又有多少阴谋和黑暗我们不得而知,我知道的只是我的许多朋友都因此丧命,我的父母家人,我的妹妹,对我有恩的队长,我昔日的同伴,还有落日镇许许多多的人都死在了他们手上。
有时候我也会旁敲侧击问问他们的人生经历,出乎我意料的是,几乎所有人都和我们一样,是从帝都来的。少数的人是从附近的城市一路奔波至此才终于安定下来,但总结下来,贫民窟的所有人几乎都是被从城里赶出来的。
提起这个话题,一同工作的一个脸上有刀疤的男人愤愤地将手里的面包拍在桌面上,恶狠狠地叹着气,他身边一个身材肥胖矮小的男人拍着他的背替他顺气,围成一圈的人也都沉默了起来。我有些摸不着头脑,犹豫几秒还是问出了口。
我问:“怎么了?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那个男人几乎在我开口的瞬间便死死瞪着我,我被他看得有些毛骨悚然,赶忙表示我没有恶意,只是单纯有些好奇。
“你要是不提这个还好呢,提了我们可有一肚子火没处发。这些年大家也都认命了,倒没什么人再把以前的事翻出来。我们听说你也是最近才来的,我都不用问,一定也是被扫地出门的吧。”一个看起来就很健谈的男人说。
“嗯……是这样没错。”我说,“可你……”
我的话还未说完就被他打断。
“哈,那些混球还真是喜欢干这种好事儿。”男人嗤笑一声,“我们这儿的人对帝都都有深仇大恨,想必小哥你也是一样。帝都那些伪君子都是一群十足的蠢蛋,自恃清高,不如他们愿的,他们都要着手踹得远远的。你要是还对回到帝都有什么期待,还对那些混球有什么想法,我劝你早点打消这个念头吧!”
“那些人能干出什么好事来?说起来,前几天的帝国大典,他们不还拿行刑当余兴节目?要我说也就那些糟践人命的人渣能做得出来,毕竟我们这些底层人的命在他们眼里,恐怕蚂蚁都不如!”
“也不怕遭报应……”
“他们做的事儿还少吗……也就是活在帝都的那些蠢货当个宝,还乐呵呵觉得自己是人上人呢。一群蠢货,等之后有他们哭的!”
听他们又提起队长,我放在腿上的手不自觉攥紧。我身旁一个看起来年纪不大的男孩似乎察觉到我的异样,连忙用眼神示意那群越说越起劲的人别再继续。眼看话题就要朝着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还是及时赶到的头儿打断了这场宣泄会。头儿负责通知我们下午要干的活,虽然嘴上说得义愤填膺,但等到散场的时候大家还是唉声叹气地收拾起掉在地上的纸屑布包,一个接一个离开了。
开启话题的那个男人走前拍了拍我的肩,我抬起头看了看他。他正用一种同情和理解的眼神看着我,随后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贫民窟的人对帝都似乎有着很大的意见,这在我们来到贫民窟的第二天我便发现了。那时候那些削着土豆的妇人也是像这样一句接着一句暗骂帝都的不是,只是那时候我们的注意力都被帝国大典所吸引,从而忽视了其中不自然的地方。
晚上回去的时候,乔治正端着碗燕麦粥向里倒着糖浆。见我回来,他热络地同我打了声招呼,并向我手里扔来一颗有些发青的苹果。
水果在贫民窟本就不多见,就算有也很少是那些饱满色泽漂亮的果实。流到这里的大多要么是被挤压坏的烂果,要么就是这样还未熟透就被采摘下来咬一口牙齿都会酸掉的果子。我向他道了谢将那个苹果塞进了口袋,赶忙进了门坐到乔治身边。他大概被我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有些茫然地问我是否有什么事情。
我点了点头,将中午那些事全盘托出。乔治听完先是沉默了一会,才又重重地叹了口气。
搬来贫民窟这段时间我似乎把一辈子的叹气声都听完了。
“丹尼尔。”乔治说,“我先前没有告诉过你们,有关贫民窟的事。事实上,这里的所有人都是从帝都来的,我们原本都有着不错的生活,哪怕并不富裕。”
可问题便出在帕乌尔身上。不仅仅是帝都,而是整个帕乌尔。帕乌尔用魔法天赋筛选居民,他们将不会魔法的,或者魔法天赋低的人尽数统计,然后统一赶出城市。能够在城市里生活的几乎都是像我们一样有着天赋的幸运儿,而那些与魔法无缘的人都只能被无情地排除在外。城市对所有没有魔法天赋的人关闭了大门,他们无处可去,最终只能流落到贫民窟谋生。
帕乌尔的每一座城市都有这样的贫民窟,那里面的人都是像这样被扫地出门的可怜人。帕乌尔不在乎你是否善良,也不在乎你的品格是否高尚,每个人从出生起便被划为三六九等,只有拥有天赋的幸运儿才有好好生活下去的权利和资格,而剩下那些人,便是连路边的蚂蚁都不如的东西。
帕乌尔崇尚力量,也崇拜着几乎垄断了大陆魔法的神殿。神殿便是力量的代表,任何企图违抗神殿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在整个大陆,神殿高高在上,它的权威无人能够撼动。
更别提帕乌尔似乎压根就没有反抗的念头。
“丹尼尔,你知道最可笑的是什么吗?”乔治说,“最可笑的是,帕乌尔不以此为戒,反而对自己的国民下手。神殿怎么会关心普通人的死活?究竟是谁将如此多的平民百姓赶去脏乱的贫民窟,又是谁剥夺了他们活下去的权利?你明白吗?”
我当然明白。
是帕乌尔。
事实上,我对这件事有着比任何人都要深刻的认知。似乎每一个帕乌尔出生的孩子都会对魔法和神殿有所向往,而曾经的我也是其中之一。孩子们从小便被灌输着有关荣耀和力量的思想,只有神殿是崇高的,它高高在上,凌驾于大陆之上。所有人都为了神殿而感到自豪,对神殿感到向往。神殿是一个人身份的象征,也是一个人成功与否的决定词。只有万里挑一的天才才能进入神殿,而对于与神殿无缘的人来说,好像他们这辈子都要低人一等。
神殿的力量是碾压的,它几乎垄断了大陆所有的魔法天才,哪怕是帕乌尔的皇室都要礼让三分。
帕乌尔的每一个人都病态地崇拜着神殿,痴迷于神殿。有数不清的帕乌尔人为了进入神殿护卫队而挤破了头,闹到倾家荡产。
我原本也是如此。
失去家人,离开家乡的那些年,我也都是凭借着对神殿的向往活了下来,才走到如今的地步。那时候,我一心向往着荣耀,一心向往着崇高的人生和理想。我想做些什么,成为某个人,出人头地也好,为了守护什么也好,没办法否认的是,这些所有的愿望凝聚在一起,具现化后都是神殿两个字。那时候我像是失去了一切的人,仅仅凭借着刻在帕乌尔人骨子里的执念在向前爬。我无数次地想,要是能进护卫队就好了,要是能和神殿有关系就好了。
只因为我从出生起便是另一类人,那类不会被筛选下来的幸运儿。
因此,我忽视了这些从一出生起便被刻下底层人烙印的人,哪怕我们来自同一个国家,生活在同一片土地,甚至流着类似的血。
要不是这次事故,我恐怕还会是那个沾沾自喜,高高在上的护卫队队长,对贫民窟有着先入为主的偏见,洋洋自得地为自己的光辉未来感到满足和自豪。我对眼下的一切一无所知,我并不知道这里发生的一切,也并不知道有多少我宣誓要守护的民众在为此受苦,甚至葬送了生命。有太多太多的人死在了这一场人为的优胜劣汰里,如果说神殿是那个高高在上的一切的源头,那么帕乌尔便是帮凶。它举起的象征着力量与强权的利刃并不对外,而是对内,刺向了它自己的血肉。
与其说是筛选,倒不如说这只是一场持续许久的赤裸裸的谋杀。
事到如今我才深觉自己有多愚蠢,神殿不仅夺走了我的家人,也同样夺走了我的灵魂。
这些年有太多的人因为这样病态的向往而死去,我活下来或许仅仅因为我足够幸运而已。我不仅毫无察觉,还以此为荣,沾沾自喜。我做着守护帕乌尔的美梦,但我全然不知,自己能够站在帝都的土地上,便已经是踩着许多人的尸骨。
大概是我的表情实在太过难看,乔治主动转移了话题。他简单地询问了我搬运工的工作是否顺利,又说等一会儿洛克要来找他喝酒,让我也一起,权当散散心了。
“丹尼尔,不要给自己太大的压力。”他说,“你还年轻,你经历的事太多了,有时候让自己放轻松一些,反而会有所帮助。人活在世上最重要的就是如何舒服地过下去,认同感也只是让你活得更加幸福的调味剂罢了。”
我知道他是为了我好,便点头答应了。
晚饭前,洛克准时敲响了乔治的房门。他看见我十分高兴,满打满算自那天从帝都回来之后,我也有一个多星期没有看见他了。洛克比我想得要忙许多,虽然大多数时候也是忙着和步泛出门喝酒。我对他们的聚会提不起什么兴趣,便也没放在心上。
我和洛克拥抱了一下,他拍着我的肩膀,招呼我坐在他旁边。
酒香弥漫在屋子里,有着特有的小麦的芬芳。屋子里被炉火烧得暖洋洋的,显得温馨又热闹。酒桌上的话题变得很快,无非也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啤酒一杯一杯下肚,我揉着眼睛悄悄打了个哈欠。
“啊,对了!”洛克恍然大悟般拍了拍脑袋,转头看向我,“丹尼尔哥,我忘了和你说……之前我和你们说的有关落日镇的事……”
听见这句话,我的酒一下子醒了,连忙坐直了身子听他继续说。
“我回去想了想,或许加入佣兵团对你们来说是个不错的选择。你看啊,现在你们也是待在贫民窟里等消息,这要等到什么时候呀!我思前想后还是觉得,说不定加入佣兵团更好一点呢?反正在贫民窟也是干体力活儿打工,不如加入佣兵团,报酬还丰厚些,就算一时半会儿搜不到消息,也能多存点钱下来嘛。”
洛克的话听起来诱惑力十足,说实话,我没想到他会直白地邀请我进入佣兵团。嗯……怎么说呢,虽然黛西和我以及洛克算是老相识,但这么久没见过面我们之间倒也有些莫名的生疏感,我并不清楚这到底是什么感觉,只是隐隐觉得洛克相比于以前变了许多。
不过这对我来说确实是个不错的主意,先不提有关落日镇的事,加入佣兵团也代表我能四处活动,这对于寻找出走的金曜扬来说是一种不错的助力。虽然乔治答应帮我们四处留意和打探消息,但我对金曜扬十分了解,那家伙不是我们等在原地便能找到的。她要是决心要做什么事便一定要做成了才肯罢休,她比我还要固执许多。
再者,金曜扬的出走和我也有脱不开的干系,于情于理,我都需要为我妹妹的安全负责。
我刚想点头,安琪便出声打断了我。
“不行,丹尼尔。”她道。我还是头一次听见安琪用如此铿锵有力的声音和我们说话,以往她总是温柔的,像一汪融化了初春的山泉。眼下,她几乎是立刻便否定了洛克的提议,连让我回答的余地都没有。
“安琪……”我下意识喊她,才发现她的手抖得不成样子。
“丹尼尔。”安琪近乎哀求地看着我,隔着雾气,我看见她粉色的长发和那双没什么生气的蓝色眼瞳。“你不能再以身犯险,我……我真的……”
我还想说些什么,但那双犹如死水的眼睛让我一时哑了声,把那些用于劝说的宽慰说辞全部咽回了肚子里。
大概是气氛顿时有些尴尬,步泛敲了敲杯子,打着哈哈想要转移话题。
“啊,说起来,安琪。”他说,“之前在帝都的时候,你有帮忙救助伤员吧?我可是记得很清楚的,那时候负伤的人那么多,但你没借助其他人的帮忙一个人就全都照料好了。我想想……那得有二三十个人吧?”
“安琪一直都是这样。”黛西说,“她的治愈魔法是所有人里最优秀的,没有人能和她相比。”
“是啊。”我接话道,“虽然安琪一直在酒馆帮忙,但遇到需要她的时候,她比任何人都要可靠。”
我能明白他们的意思,大概我们大家都多多少少看出了安琪有些不对劲的地方。这一个星期,安琪出神的次数比以往多得多,有时候要喊她好几声她才会后知后觉地答应一句。我们都只觉得她是像我们一样有些疲惫,又不好明面上说些肉麻的话,再加上刚刚搬来贫民窟有太多的事需要适应,这件事便一直拖着,拖着。
黛西偶尔会带些不知道从哪儿采来的鲜花,用粗布织成的缎带系成花束交到她的手上。偶尔工作多赚了一些工钱,我便也从老妇人的商铺选些还算完整的清甜水果,偷偷塞进她的口袋里。
而眼下似乎是个恰到好处的机会,步泛以此作为话题,我们多说几句算是口头的安抚和肯定,也能帮安琪稍微找回一些自信。大多数时候,安琪总是照顾着我们的情绪,哪怕她并不声张,我也能觉察到最近这段时间她的压力有些过大。就连之前我因为金曜扬的出走而痛苦不已,黛西也情绪崩溃的时候,都是她在负责照顾大家。我想,这样多多少少能让安琪感受到自己被需要,被感谢着,也能让她稍微好受一些。
我和黛西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一些有关安琪的话题,从她的魔法到她一直照顾着大家的辛苦,步泛时不时感叹几句,这个话题也就此带过。
安琪始终低垂着头,我看不清她的表情。我想,等今晚晚些时候我再去敲她的房门,我已经犯了太多的错误,我不希望我最重要的同伴,恋人再受到伤害。
哪怕我能做得不多,在这个时候,我也想陪在她的身边。
可就在这时,步泛含着一口啤酒,看似不经意地开口:“这可真是屈才了啊。你拥有这么厉害的魔法天赋,为什么还要屈尊在酒馆里当个小小的服务员呢?以你的资质,恐怕进神殿都不在话下,搞不好还能混个大魔导师当当呢。”
步泛的话大多数时候都不着调,我们也只当是个无伤大雅的调侃。
安琪将手里的杯子重重砸在桌面上,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响声。我被吓了一跳,连忙抬起头看过去。
“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她道,语气里夹杂着压抑不下的愤怒和焦躁,“这个时候为什么还要提神殿,是想让所有的人都不高兴吗?!”
话音刚落,她不顾齐齐懵圈的我们,头也不回地快步回了房间。房门砰一声被她关上,咔嗒落了锁。
步泛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到,他放在嘴边的酒杯欲饮未饮,正眨着眼无辜地看向我。我有些无奈地示意他没事,我去看看情况。
说起来,这还是我头一次看见安琪发火。有时候我甚至想过,如果安琪一直都是这样温柔也没什么不好,等她遇到什么我便挺身而出保护她就行。不过,这样异常的情况还是让我心中警铃大作,我看了眼黛西同样满是担忧的神情,向她投去个安抚的眼神,起身离席。
安琪的房间静悄悄的,我敲了敲门,从里面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抱歉,安琪。”我说,“我回头会好好教训步泛那家伙的,让他亲自给你道歉。”
安琪没有回复。
“安琪?”我继续开口,“是出了什么事吗?”
“抱歉,丹尼尔。”她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我的心也瞬间揪了起来。“你先回去,好吗?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那晚我并没有如愿见到安琪。之后无论我如何敲门,喊她的名字,安琪都不再答复我。就这样过了几分钟我便也只能接受让她先一个人静一静这件事,转头回到了气氛早就冷下来的酒桌。
我躺在床上,闭上眼便是安琪看向我时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不再像以往那般澄澈湛蓝,那更像是一滩失去了活力的死水,叫人只觉得悲伤。
而在那之后的几天,我一直没有见到过安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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