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我并非长久之计

　　然而一行人从牧师的公寓出来，却没有先去周允的住处，反而是先沿着威亚诺克河走了一段。

　　这倒不算延误公务，周允想见席颖也并没有说确定的时间，早一时晚一时都可。

　　金钟区和里伯顿区以威亚诺克河为界，共三座大桥横跨其上，每座大桥的两个桥墩都是上窄下宽，恰如一座天平。

　　新港城有许多为天父垂青的故事，比如十四百合区就得名于大殖民时期在那片土地上一夜开放的十四朵百合花。即便是科技曾经一度将这些恩荣都冲刷去，但天父的符号仍然在新港城的基建中随处可见。

　　还是席颖先开了话头。

　　“刚才谢若美找我，她说……”她听起来有点犹豫。

　　“她说什么？”望月真由美问。

　　“唉，总之就……”席颖一句话叹成两口气，“说你……唉。大概是说她们知道你想做什么。但并不在乎。”

　　望月真由美用视线默默描摹着大桥上牵引钢缆的走势，半晌，轻轻呵出一口气：“……是么？还真是不奇怪呢。”

　　她侧头摸索了一会儿，从手包里拿出一盒女士烟来。烟盒是一只既窄且扁的漆盒，黑底莳绘菊花图案，打开，一面分列九支细杆爆珠，一面是一排黑杆红头的火柴。

　　在日光之下，望月真由美保养得宜的原生手像是珍珠一样盈润，让漆器也显得更加贵重起来。

　　还不等席颖说话，她就恍然大悟一样，“不好意思，小颖，忘记你不抽烟。”

　　席颖从周允那儿听过，望月真由美的烟瘾虽重，但一般在人前也能克制。认识半年多以来，望月真由美从未在席颖面前露出过这一面。

　　席颖立时起疑。她不信就因为几小时前的那一次出言就能赢得望月真由美的信任。望月真由美打得什么算盘？

　　“你看起来很烦闷，真由美。”席颖说，“其实我个人看来，现在他们没有什么理由抓你。多半会不了了之。”

　　望月真由美擦燃一支火柴，点了烟，甩了甩手腕。席颖见状便把火柴杆接过，本来想直接扔地上，但想到望月真由美在前，只好顺手揣进外套口袋里。

　　望月真由美很习惯别人侍奉她，也没有觉得此举有何特别，更何况此时她沉浸在思绪之中。她默默吸了一口烟，侧头将烟雾尽数呼出，才又侧头看向席颖。

　　“谢谢。你真相信我。”

　　借着阳光，席颖才看清望月真由美极少启用的义眼是夜幕一样深沉的紫色。

　　“……我还以为你会恨我呢。”真由美淡淡地说，“毕竟我还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我不会杀了你的发小。”

　　“你看，一上午以来，我操纵舆论、接受质询、借你的关系搭上教会，看起来忙得不可开交，实际上却没做一件有助于洗脱嫌疑的事。”

　　席颖毫无表情地看向望月真由美。这倒不是因为她有什么情绪——她能有什么情绪？情绪分析模块此时都没有占用她电子脑的算力。

　　她在想的是：这才对。望月真由美怎么可能突然就信任自己？当然，是否信任也并不重要，但她总算因为此时望月真由美明牌的试探而放下心来。

　　“因为我知道你不会爱他爱得要死要活。”席颖平静地说，“所以就算你是出于突发奇想杀了他，我也不会奇怪。”

　　望月真由美不知道从哪里品出了一丝奇异的幽默，轻轻一笑：“但我想问的是你怎么不恨我。”

　　席颖很快说：“因为我不在乎。”

　　望月真由美第一次开始打量席颖的脸。这张轮廓深邃的脸上没有任何改造痕迹，眼下的泪沟和黑眼圈忠实地反映着她的憔悴；皮肤虽然苍白，却并不光洁细腻，面中和鼻梁上散着几颗小痣。不过她的睫毛意外的很长，几乎有些遮瞳了，让她的眼神天然地隐藏在一片阴影之中。

　　虽然因为嫌疑，望月真由美此时已经无权接入新港城公关部的局域网，但是作为望月嫡系，望月真由美仍然享受着母系统提供的一切服务。

　　她直觉席颖此话有问题，此时电子脑却没有报错或是警告，她靠自己也全然看不出席颖是否真心。

　　“这么冷漠？真是不像你了。”望月真由美小小地揶揄了一下。

　　“如果我十六岁可能会在乎吧。”席颖耸耸肩，“但是现在……嗯。人还是应该尊重他人的选择。”

　　“说句冒犯的话，真由美，我们的身份差距如此之大，他选择你的时候就该知道他选择了风险。”

　　席颖难得有些越矩的话反而让望月真由美轻松了不少。她并不计较席颖话里已经完全褪去的那种小心谨慎，不如说这样她才会更加放心。

　　但是一缕疑虑还是缠绕在望月真由美的心头挥之不去。

　　她一向相信自己的直觉。二十七年来，从生于新港城的野种到一跃取代老爷子亲儿子的“望月小姐”，直觉始终是指引望月真由美向前的主要动力。

　　没有直觉，她不会抓住望月惠司意欲拉起一派中立的势力去对抗他的长兄，于是她自荐愿意成为惠司的手下做事；没有直觉，她不会意识到貌似冷冰冰的老爷子仍然怀念故去的小女儿，于是她竭力学习望月千代子的打扮作风，让望月久明移情。

　　可是，这些事情的破局点对望月真由美都曾如黑暗中的银光一样显眼；但是对于席颖，她虽然对其人过往经历、近期行程了如指掌，如何评估都是“不值一提”，直觉却不肯将那一丝疑虑抹去。

　　她又吸了一口烟。算了，杀死周允这件事她原本也不可能做，试探席颖不能再给她带来什么好处。这案子，按劳伦斯的能力，应该今晚上就能整理出申诉材料。

　　她真该担心的是另一件事。

　　“你之前经手的那个走私案。”望月真由美说，“望月的车队，确实往新港工业园的方向去了，是不是？”

　　“红尘会的人是这么说的。”

　　“唔。还真是不隐藏。”望月真由美意味不明地说。

　　“其实沿着那条路再开上八天就到新奥斯丁了——十四百合区的主教就是新奥斯丁人，你知道么？”

　　--

　　浮空车在楼顶缓缓降落。两个特警已等候多时。

　　这二人并不是先前和望月真由美说话的那个，但却显见的和席颖认识。只见席颖先一步从浮空车上跳下去，随即便掏出一盒烟给二人一人散了一支。

　　特警的上半张脸经过改造，是一整张显示屏，但在收到席颖散来的烟之后，其二人的嘴角上扬了一些，左边那个还给了席颖肩膀一下，以示亲近。

　　望月真由美带着松本贵之和劳伦斯慢慢走近，但这会儿特警却不肯受劳伦斯递来的两只烟盒了。

　　“不必了。”左边的特警说，“你们先办正事。”

　　还是席颖替他找补了一句：“收我的烟是同事情，收你们的就算受贿了。”

　　她说着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示意自己脑子里寄宿的全视系统。

　　望月真由美一笑，朝松本贵之摆摆手：“你留在这儿吧。见允先生没什么可警戒的。”

　　--

　　走进周允的公寓，席颖的第一反应是：真亮堂。

　　公寓南北通透，纯白的墙板上既有涂鸦又有速写稿，客厅中间摆着的几个画框和画架权作抽象派的屏风。阳台宽大阔朗，四扇长窗上垂挂着米色缎面窗帘，其中一扇上方还悬着一盆长得快接近地面的吊兰。左边一面墙上做了通天落地的鱼缸当作与卧室的隔断，其中游曳着各色金鱼；客厅右侧则是开放式的厨房，但显见的没有人开过火，橱柜上散落的全是周允的画材，微波炉里还放着一碗颜料。

　　周允早早把门打开，自己也在门口等着。他先看见走在最前面的望月真由美，余光又掠过落后半步的席颖，在她身侧是那个律师劳伦斯。

　　他先对望月真由美点头，又试图伸手去替她缕一缕头发：“很忙吗？”

　　这动作立刻被门口边站着的特警队长拦住了。

　　“人身安全。”队长绷着一张脸说。这就是几个小时之前的那个特警。

　　他看向席颖。“受害人说要见执法员，嫌疑人现在应该由我代为看守。”他说，“请生成临时授权，我们都要签署。”

　　周允只好退到门里，等着手续交接。

　　不过这倒是给了他一个很新奇的视角：他几乎没有机会见到席颖与望月真由美面对外人的样子，此时居然产生了几分不真实之感。

　　望月真由美轻轻叹了一口气，很快看了一眼周允又侧过头去，流露出一种很感伤但是又要强作无事的神情。席颖面无表情，正对着周允的视线，理论上她此时义眼亮起，应该看不见周允才对，周允却先一步移开了目光。

　　交接手续很快。

　　席颖说：“系统对望月小姐的风险评估不高，所以并没有强行接管其ICE，希望你理解，不要试图暴力攻击，否则将可能被起诉。”

　　特警队长倒是更像块冰，他并不继续询问为什么，只说：“我会遵守规矩和权限。”

　　随即他示意手下，让他们把望月真由美和劳伦斯二人带到对面的公寓里去等待。

　　周允安静地看着，这会儿才开口：“我想单独和执法员谈谈。我有点害怕，希望能够尊重我的情绪。”

　　特警队长：“当然了。”

　　老旧的防盗门在席颖与周允二人身后关上，然而席颖却并未如以往一样卸下那副循规蹈矩的伪装。

　　她不近不远地跟在周允身后，看他走到鱼缸旁的沙发上坐下，自己则站在一米开外，双手插在裤袋里，微微弓着背，似笑非笑。

　　“不知道有什么可以帮你？”她问。

　　周允反过来问她：“你不坐吗？”

　　他伸手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来坐吧。坐下说。”

　　“你不是‘有点害怕’？”

　　“我害怕什么？”

　　席颖耸耸肩，却依旧不愿意坐下。“怕死？我怎么知道。”

　　她走到阳台门口。窗外白光滔天，有着脚下浅木色地板反射光亮，让人越发睁不开眼。非要说的话她还是喜欢自己的无窗小公寓，至少不用交光照税。用脚趾想也知道住在这儿，一年的税能是个天文数字。

　　她听见周允的声音幽幽地从她背后传来：“我从小就不怕死。席颖，你什么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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