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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幕·青衣拂尘
王婉只静静听着,林太太的声音越来越弱,像风中将熄的残烛。
虽然那双眼睛还固执睁着,但生命肉眼可见地正从这具破碎的身体里快速流逝。
王婉看着血泊中那张曾经明艳动人的脸,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
就在这时,林太太突然爆发出最后的气力,死死抓住她的胳膊,指节因用力而痉挛颤抖。
“王婉,救我。”她眼中是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乞求,眼神灼热得烫人。
温热的血从她指间渗出,在王婉素白的衣上印下刺目的红痕,如雪地落梅,艳得惊心。
王婉没有动,静默地看着那血色一点点泅开、变暗。
然后,她一根一根,缓慢而坚定地掰开了那因失血而冰冷的手指。
林太太还想再抓,王婉却骤然起身,让她扑了个空。
“我不想死……婉儿,我还不想死……我还那么年轻……”微弱的哭泣声混着血沫,狼狈地湮没在愈扩愈大的血泊中。
这景象让王婉想起,林太太每次来王府,都如一只开屏的孔雀,光彩照人,而今却要像一件废物被悄无声息地清理出去。
“清理”这个念头让她不寒而栗。
盛夏艳阳、大日白天,她却如浸冰海,身体被冻结成凝固雕像。
“救我!”林太太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脸颊贴上王婉的鞋面。
隔着鞋面,似乎都能感觉到冰冷黏腻的触感。
王婉怜悯地垂眼凝视匍匐在她脚边的林太太,清晰而冷酷的声音在脑中响起。
她若活着,对你就是最大的祸害。
王太太绝不会留活口,而你,是唯一的目击者。
恐惧催生出一种畸形的决断。
她用力抽回脚,转身走向角落,捡起了那把沾着黑红污迹的铁锹。
冰冷的铁腥味混着泥土的腐败气息,直冲鼻腔,令人作呕。
她掂了掂这沉甸甸的凶器,回头望向地上那团仍微微抽搐的身体。
那一刻,她分不清自己是想终结林太太的痛苦,还是想砸碎眼前这面映照出自己人生的、血淋淋的镜子。
她走上前,慢慢举起了铁锹。
林太太已经无力抬头,只能掀开眼皮看她。
涣散的眼神里掠过最后一抹原始的恐惧,喉咙深处重复滚动模糊的诅咒。
诅咒谁?
诅咒王婉?
王太太?
李太太?
王先生?
还是她自己?
“我来送你最后一程,帮你早点解脱。”王婉再次攥紧铁锹的握把,木柄上半干涸的血迹黏腻地扒住她掌心。
王婉听见她自己的声音,平静、稳定,冷得让人胆寒。
连她自己都为之一凛。
就在铁锹将落未落之际,林太太的头颈一松,彻底没了声息。
王婉举着铁锹,僵在原地,半晌,才徒然地垂下手臂。
她按照王太太指示,给吴先生打了电话。
·
当天夜里,王太太好言宽慰,承诺会将一切处理干净,不会让人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床榻间,王婉仍在为自己白天偷窥的事心神不宁,绷紧神经,以为会受到王太太的诘问和惩罚。
可王太太闭口不提,神色如常。
她以为天大的事,竟如石沉大海,没激起半分涟漪。
不过,鲜血与杀戮似乎格外刺激了王太太的神经,她久违地激烈地将王婉折腾至大半夜。
过程中,收紧的手指长时间扼在王婉颈间,既似爱抚,又像丈量,精准地感受着皮下血管因恐惧而起的剧烈搏动。
“今天的事,烂在肚子里。”王太太略显不稳的呼吸喷在她耳畔,声音温柔似水,“你是个聪明孩子,知道什么能看,什么看了……也得立刻忘掉。”
翌日醒来,王婉浑身青紫,颈间指痕尤甚。
如一道无法示人的烙印,只得用高领衣物与丝巾紧紧遮掩。
在这个季节里,尤显诡异。
·
两日后,林先生登门,穿着一身看起来不合身的黑色西装,神情是精心调配过的沉重。
他摘下帽子,未语先叹:“小何昨天走了。出了点意外,医院没能抢救过来。”
王太太恰到好处地露出惊讶与惋惜:“哎,那可真是太可惜了。”
“多好的孩子。”说着用绢帕掩住口鼻。
林先生摩挲着茶杯盖,眼皮抬起又垂下:“这也是她的命。倒是给您添麻烦了。”
他知道王太太上午才应付完警察的例行询问。
王太太看着杯中浮沉的茶叶,不再说话。
官方说法是,林太太在王宅后花园不慎跌倒,太阳穴不幸恰好撞在置于一旁的铁锹利刃上,创口深重,回天乏术。
林先生与林太太关系本就冰炭不洽,匆匆走个过场,隔着白布确认了身份,医院便草草开具死亡证明。
此事便算了结,接下来便是风风火火的葬礼。
林太太自退学跟随王先生后,便与家人断绝往来,林先生遂成她如今唯一的“亲属”,负责替她操持所有后事。
警察局来人简单问询后,便也默认了这场意外。
林先生此行,是来请王先生一家出席葬礼。
王太太朝他眯眼笑了笑,点头。
林先生立刻也回以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
他痛恨王先生,却恨不得王太太。
他只恨自己没有王先生那样的机遇,做不了王太太的画眉之侣。
因此,王太太释放的些许善意,他求之不得,只盼着哪天她能想起自己,指缝里漏点机会,便够他半生受用。
他当然不信什么意外跌倒的鬼话,世上哪有这般巧合?
但那女人死了正好,省得日日在他眼前,提醒他的失意与耻辱。
·
葬礼那日,林先生举着遗像走在送葬队伍最前头,一副悲痛欲绝的模样。
周遭富家太太们皆是一身素缟,庄重肃穆的神情底下,隐隐流动着得意与幸灾乐祸。
林太太生前人缘寡淡,多少太太小姐对其避之不及。
如今她一死,倒都赶着来看这最后一场笑话了。
王婉环顾四周,目光恰好对上李太太那张冷笑着的脸,吓得立刻低下头去。
一众贵妇中,唯有周太太双手合十,低眉垂目,面上是真心实意的悲悯。
的确,这群人里,数她最是慈悲。
看着黑白遗像中笑容甜美、眉眼弯弯、彼时还尚未被风尘浸染的少女,王婉唇角不自觉掠过一丝嘲讽笑意。
只是这笑意里,沉淀着哀矜,也浮动着怆然。
林太太能找到的单人正面照,就只有这一张,听说这还是林太太认识王先生前拍的照片。
是林先生在整理遗物时,在林太太枕头下找到的。
想必无数个难眠的深夜,她都曾摸出这张照片,对着记忆中那个干净的自己一次次垂泪。
后来林太太没怎么照过什么照片,偶尔、浓妆艳抹、妖冶风情的合照,都不适合作为遗像出场。
王婉的目光又从照片移到前面举着它的林先生,那个一把年纪、肥头大耳、半秃着顶的男人。
这情形不像丈夫送别妻子,倒像父亲哀悼早夭的女儿。
王婉在心底无声地叹了口气。
林太太葬送一生,究竟捞到了什么?财富?地位?
人死如灯灭,万般皆成空。
她正独自出神,陈韫悄然走到她身边。
一身剪裁利落的黑色西装,显得格外摩登冷峻。
妖风忽起,仿佛死者不甘叹息,吹乱了王婉精心系好、用以掩盖秘密与伤痕的丝巾。
陈韫倏然一凝,瞬间捕捉到她颈间那一闪而过的青紫瘀痕,眼神骤然幽沉。
“我帮你整理。”她自然伸出手,语气一如平常。
“不用,”王婉如受惊的雀儿般侧身避开,手忙脚乱地将丝巾重新掩好,嘴角强扯出一个笑容,“谢谢阿韫姐姐。”
不远处,正与众人从容周旋的王太太,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唇角浮起一丝冰冷而了然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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