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女

　　听完二婶哽咽地叙述，我的眼睛也早已哭得红肿了。我决定第二天一早就去看狼女。
　　虽然只有二十里的路程，可见狼女心切的我却觉得我骑得非常慢。但到了狼女住的村子，我却不由得慢了下来。我不敢想象我将要见到的狼女会是什么样子，也不敢想象我见了狼女会是什么样子。
　　随着村里人的指点，我来到了一家破旧的大门前。虽然来前我已经大致知道了狼女的状况，但当我真正第一眼看到她时，还是不免十分地震痛。
　　当时，她正坐在门槛上端着一簸萁棒子穗正在剥棒子。当她看见我走进院的那一霎那，她愣了，我不知道这表示是认识我还是不认识我。她马上站了起来，棒子粒和棒子穗滚了一地。她很快地看了我一眼，眼里似乎是闪了一下喜悦地光，但很快又恢复了黯淡。她低下头很快地跑回了屋里。我跟着进去，看见她正惊慌地跟婆婆嗫嚅地说着什么，而耳朵不好的婆婆则急得大声嚷嚷着：“你说什么？大声点！我听不见！”当老人随着狼女的目光看见我时，她也愣住了。怕把老人吓着，我赶紧向老人问好，接着自我介绍说是狼女娘家的邻居，这次回来顺便来看看狼女。
　　老人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但是眼睛还是不停地上下打量着我。停了半天，老人忽然恍然大悟地说：“哎呀！小伙子，我认出你来了！”
　　“ 噢！是么？”我感到惊讶，心想老人是不是认错人了。只见老人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狼女笑着说：“狼女，这不是你夹子里画像上的那个人吗？”见狼女低头没反应，她又重新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然后点着头肯定地说：“嗯！一点不错，我看人比画像上还俊呢！”老人说着一边拉住我的手，一边对我笑嘻嘻地说：“小伙子！快炕上坐。”然后又扭头对身后的狼女说：“哎呀！狼女呀！怎么还不快给客人倒水呀？”这时一直躲在老人身后的狼女才赶紧去倒水，我忽然想起了狼女第一次给我倒水的情景。我盯着她，可是她就像不认识我一样，她把水放到了我面前，一句话也不说就又躲到婆婆身后去了。
　　狼女的婆婆把缸子端起来让我喝，她忽然看见缸子里竟然放了茶叶。
　　狼女婆婆惊讶地看了看我，又看着狼女说：“狼女，你还知道给客人放茶叶啊！”
　　狼女低着头诺诺地、小声地在婆婆背后说：“我爹说大城市人一般都喝茶！”
　　狼女婆婆抬起头欣喜地对我说：“我们狼女很聪明，知道你是城里人啊！我都不知道我家还有茶，你看，她知道！”
　　狼女还记得我喜欢喝茶，或许看到茶叶她就会想起我；也或许把茶叶珍藏起来就像把我珍藏到她心底一样，更或许她把茶叶珍藏起来是希望我有一天会回来看她吧！
　　我上下打量着这个让我心痛欲碎的女人：在我的记忆里，原来那个粉扑扑的小脸如今变得灰白灰白了；原来裹在大红大绿的衣服下的青春少女的均匀地、丰满地身躯也变得干瘪瘪的了；更让人痛心的是，原来最迷人的那一双杏仁眼也变得灰暗无光了。她的身子缩倦着，象是随时躲避人打似的，而且，她看人总是怯生生地，和人一对视就惊慌地低下头去了。
　　我知道老人说的那张画就是七年前我第一次教狼女画我的那张画像，她一直保存着。
　　我小心地试探着接触她，我亲切地呼唤着她的名字，并请她把画夹拿出来让我看看。她没有说话，但是很顺从地从炕上的一个墙窝窝里拿出了一个画夹。我一眼就认出，那是我回北京时留给她的那个画夹，画夹上依然是我的那张和她的那张画像，一点没坏。接着她又拿出了一个书包，我一看也是狼女住院时我给她买的。我翻了翻书包里面，里面的彩笔、练习本、剪纸书都一一还在，放得整整齐齐的。
　　放下这些勾起人回忆的东西，我的眼睛已经潮湿了。我尽量控制着我的心情，用比当年还温柔的那种口气跟狼女提起了当年我们在一起的那段快乐地时光。但无论我说什么，她却始终低着头用手拧着自己的衣角不言不语。
　　看着她这样子，我的心就象刀扎一样地难受，几次我的眼泪都夺眶而出，想控制都控制不住，我的泪就这样哗哗地流了下来。经世之多的老人虽然老眼昏花，却也看出了点我的心思。她拉住我，一边拍着我的手，一边用那山里人劳作了一辈子的粗糙的手擦着我脸上和自己脸上的泪安慰我说：“小伙子，你也别伤心，她这样又不是一天两天了。唉！都怪她自己命不好。你也知道，这从小就受了那么大的症，年纪轻轻就接连死爹丧夫，最伤心地是还失去了她的那命根子啊，这么大的打击落在她这么年轻的女人头上，没有完全疯了我就已经很满足了。”说着扭头摸着狼女的头，口里喊着：“我可怜的孩子呀！”早已又是泪流满面了。
　　听着老人的话，我也早已是泪流满面，可使狼女却没有掉一滴眼泪。她始终是低着头，躲在婆婆的身后，好像我们说的话与她无关一样。看她这无动于衷地样子，我心痛得都无法呼吸了。
　　平静了一会儿，我对老人说：“大娘，有没有看过她这样是不是还能好些？”老人摇了摇头说：“看了，我把我那点积蓄都花在她身上了。咱这的土医生、县里的洋医生都看过了，都说是受得打击太大了，说以后要是不再受什么大的打击兴许会好些。有啥法子呢！我因为她，两个儿子都不管我了。唉！我这辈子也不知道做什么孽了，生了这么两个畜牲儿子，偏偏还活在这世上，可我那可怜的三娃呀！刚刚和媳妇圆房，还没享上两天福就走了，丢下我这不能动的老娘和他这半死不活的媳妇可怎么活呀！”老人越说越觉得希活，于是就不由自主地放声大哭了起来。
　　这哭声震动了狼女，惊慌的狼女好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似的，她赶紧搂住婆婆一边给她擦着眼泪一边说：“娘！不哭！不哭！我听话，我听话......”
　　看着这一对相依为命的婆媳俩那悲惨地样子，我的泪又一次控制不住流了下来。透过朦胧的眼，我打量了一下狼女和婆婆住的这个窑洞，屋里除了炕上叠着的两副铺盖和炕前的一堆还没有剥完的棒子外，就只剩锅台上的两口锅和屋后面的半截子水缸了。我没有看见在二叔家和一般山里人屋后常放的那几个放粮食的缸。
　　我走到院里看了一下，这个院里除了她们住的正窑倒是还有东西两孔窑，可惜都已经半塌了，让人看了寒心。看来是再没有放粮食的地方。这就是说，那炕上的一堆棒子就是这婆媳俩一冬的粮食。院里猪圈里也没有猪了，只有几只鸡在空荡荡地院里寻觅着食物。
　　我走回屋里，掀了一下笼盖，就只见了几个窝头。锅台上有两只碗用抹布盖着，我撩起一看，一只碗里是咸菜，一只碗里是酸菜。
　　看着这些，我心酸地都有些发抖了。我搓着两只手，尽量控制着我的心情，坐回炕上对老人说：“大娘，你们没有存了点粮食吗？冬天吃什么？”
　　老人指着炕前那一堆棒子平静地说：“就这些了。”
　　我有些沉不住气了，我说：“就这些吗？没有点麦子吗？您不是还有两个儿子吗？难道他们一点都不管你们吗？”
　　老人叹了口气说：“唉！别提他们了，就当我没有这两个儿子，我就和我的狼女这么过，饿不死的。他们说，要我把狼女给了后山的光棍老汉当婆姨他们就管我，说实话，我们村那些年轻的、不地道的光棍我都不愿意狼女跟他们，何况是几十岁的老头子，我能把我的狼女嫁给老头子吗？再说那后山总共就三四家人，偏僻着呢！天天听不见人言语，只听见树叶哭。要不就是听见狼叫、山鸡叫、这样的地方我能让狼女去吗？”
　　“他们为什么要把狼女给这样的人呢？”我气愤地腾地站起来说。
　　“唉！说穿了丢人！还不是那老头答应给我那两个没良心的儿子钱嘛！还有啥呀！”
　　“这怎么行？简直是岂有此理！”想不到如今的狼女竟落到差点被人卖了的境地，我气愤地眼里含着泪，不由得搓着手在屋里来回转着圈圈。
　　我思索了一下，对老人说：“大娘，我要找您的这两个儿子好好谈谈，让他们养活您，这是他们的责任！”
　　“没用的，孩子！这不是城里，村长出面都不管用。你不用操心了，今年我已经把地租出去了，明年人家就会给我一些麦子的，够我娘俩吃了。你坐，我让狼女给你做些饭吃吧！”
　　“哦，大娘！先不急，我先出去一下，等一会我回来再做好吧！”说着我拍了拍大娘的手就往外走。
　　老人担心的说：“好娃啊！你到哪里去！”
　　我说：“放心！我不去找您的儿子！我去买点吃的就回来！等我回来再做！”
　　老人又说什么，我没听见，我径直往村里走去。我打听村里谁家的麦子多、白面多，我要买；我还打听谁家的菜多、油多，我也要买，另外，我还收集了满满一篮子鸡蛋，村里人很少见有我这么阔气的城里人来村里，也不知道我到底是谁家的亲戚，所以，看稀奇的大人小孩跟到我屁股后边一大堆。一切谈好付了钱，我让两个年轻的小伙子推了满满两平车东西向狼女家走来。
　　进了屋子，我让两个年轻人径直把鸡蛋、麦子、白面、土豆、白菜、胡萝卜、白萝卜、葱和油都放到了狼女家窑后面，这一切把狼女和她的婆婆都看呆了。最后，我给那两个年轻人付了工钱，拍了拍手对老人说：“大娘，让狼女给咱们做饭吧，我饿了！”
　　“ 哦！好！做饭！做饭！”老人应承着，似乎还没完全反应过来。
　　狼女倒好像比婆婆反应得还快，她已经从缸里舀水洗手，看样子是准备和面了。
　　有几个大妈、大婶搭闲着和狼女的婆婆说话，有的帮狼女做饭，我就从包里拿出一些糖来给围着的小孩和大娘、大婶吃。趁这个机会，我告诉大家我是狼女的干哥哥，今后狼女和她的婆婆有事请大家多多帮忙，以后我会常回来看大家的。
　　我这样一说，围着的人就议论开了。
　　有人小声说：“看那两个儿子还不如个外人呢！可怜人自有老天照顾着呢！你看这不是有个干哥哥来管狼女了吗？”
　　面切好了，就剩炒菜了，我说我炒，那几个大娘、大婶就笑着走了。剩下我们三个人，可是气氛却很温暖。老人在炕上看着我和狼女，狼女烧火，我炒菜。也许是炉子里的火光照的，也许是狼女也感到了温暖，我发现狼女的眼睛亮了起来，灰白的脸上竟然也有了红晕。就这样，我在狼女家吃了一顿狼女亲手做的手擀面，虽然菜也只是白菜炒鸡蛋，但是我吃得非常香。我知道狼女给我做的也就山里人吃得最好的饭了。
　　临走时，我把剩的五百多元钱都留下了。老人哭着怎么也不要，她小声给我说她还有她出嫁时娘家给的一个梳妆盒，那是祖传下来的，梳妆盒上边是玉石雕刻的美人图，以前有个识货的城里人要花大价钱买，她爹没舍得卖，她出嫁时陪给她当嫁妆了。老人说，万一要真的没钱花了就会把它卖了换钱用的，让我千万别担心。但是，我还是把钱硬塞给了老人，怎么能让老人卖了她家祖传的东西呢？
　　我最放心不下的还是狼女。我拉着她的手，她似乎清醒了许多，也不再躲躲闪闪。我嘱咐她要好好活着，要照顾好婆婆，她都不断地点头。我还留下我的地址和电话，告诉她有事可以让人帮着给我写信或打电话，她也点头，表示她听懂了。我很高兴狼女有了转变，她一直把我送到村口，我看见她眼里带泪了。
　　一路上，虽然我仍有心痛，但觉得已安慰了许多，因为我总算又为狼女做了点事。不管怎么，今年冬天甚至到明年来春，我都不用担心他们没有吃的了。虽然狼女今天的状况不是我造成的，但我总觉得我有不可推卸地责任。以后我会时常来看她们的，总有一天，狼女会在我的关心下一天天好起来的。
　　然而，我万万没想到，这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狼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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