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琅琊

　　碧荷离去后，耳房重回寂静。

　　崔芷将随身几件物品仔细归置妥当，又拧了湿布，将窗棂、榻沿一一擦拭干净，待拾掇完毕，窗外已是夕阳西下。

　　天际铺满大片绚丽的晚霞，橙红与金绯交织，云团如浪层叠翻涌。崔芷驻足窗前，静静的看了会儿，才理好衣襟推门而出。

　　碧荷恰从正房出来，见她已收拾妥当，便唤来小婢秋兰：“带阿穗去取晚膳，再吩咐李娘子做碗羊肉羹送来。”

　　秋兰脆生生应了，引领崔芷沿游廊西行。

　　府中院落深阔，往来仆从众多，为避免纷杂，杨夫人特在西园处设一小厨房，两位女郎日常饮食，皆从此出。

　　秋兰性子活泼，一双灵动杏眼笑时眼波流转，格外讨喜，她一路上与崔芷说笑不止，声如风铃晃响。

　　穿过几重回廊，便到小厨房，两间白墙乌瓦的屋舍静静并立，四周果树凋零，唯余冬枝寂寥，屋后篱笆围出一方天地，鸡鸭鹅正闲步啄食，平添几分乡野生机。

　　厨房门敞着，二人并排走去，里头传来窸窣动静，夹杂着人语，待走到门口，争执声便清晰传来。

　　崔芷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系着油渍布巾、面容精干的妇人正叉着腰，对着一名青衣婢女说话，语气又急又亮：

　　“哎哟！你这不是存心为难么？蒸藕哪是公中的份例！我们做下人，要上头没定例，半个火星子都不敢乱点！”

　　那婢女被斥得面红耳赤，手里紧紧攥着个空食盒，咬唇站在那里，眼里又是委屈又是不忿。

　　这时，秋兰悄悄扯了扯崔芷的衣袖，朝妇人方向一努嘴：“那是管厨房的李娘子，脾气大着呢……对面站着那个，是大娘子房里的云樱，估摸是替主子来要东西，碰了钉子。”

　　只听李娘子声音更大了：“要个个都像这样，想起什么就来要，这厨房还不乱套？知道的说是娘子们挑嘴，不知道的，还只当我们这儿规矩都败光了！”

　　云樱声音低了下去，带着几分恳求：“管事您知道的，我们娘子向来省事，难得开口一回，并非定要不可，只是顺口问问……”

　　李娘子那点笑意顿时散了，不等她说完，直接硬声打断：

　　“你要这么说，可真是冤死我了！你满府问问，但凡是额外的吃食，哪一样不是各房自己贴了银钱，或是主君主母赏了，我们才敢动火的？”

　　她扬高声音，指着灶台道：“就说前几日陈夫人房里的来要一碗百合羹，那也是自个掏了银子补来的，你若能拿出钱来，我立即把蒸藕给你做了送去，不带半点耽误！”

　　云樱被这番话刺得眼眶一红，声音也带了哽咽：“李娘子……我们娘子的境况，您不是不知道，何苦要说这样的话？”

　　李娘子这才惊觉，刚才那几句着实过了，这大娘子再不济，终究是主子，若被她闹到杨夫人跟前，自己也讨不着好。

　　她当即缓了神色，语气也软下来，拉着云樱的手轻拍两下：“哎，我也知道大娘子不容易……可这府里，谁又真的容易呢？”

　　李娘子微微倾身，语重心长说道：“你别怪我说话直，咱们做下人的，第一条就是得替主子着想。

　　大娘子那样一个省事俭省、不惹是非的菩萨性子，咱们底下人更该学着点，别给她添麻烦。今儿要这个，明儿那那个，传到旁人耳朵里，倒像大娘子房里人多难伺候似的。”

　　说着，她理了理围裙，一脸诚恳：“我这儿若是眼皮浅，有求必应，岂不是坏了大娘子多年省心的美名？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我这才是一心为你和大娘子着想啊。”

　　云樱猛地抬起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盯着李娘子那张虚伪关切的脸，嘴唇颤抖着，终究一个字也没说，径直转身就走。

　　刚跨出门槛，她迎面撞见崔芷与秋兰不由得一怔，随即低下头去，顾不得此刻满脸泪痕的狼狈样，加快脚步匆匆离去。

　　崔芷望着她一边走一边用力抹去泪水的背影，那单薄的身形，很快消失在廊角尽头。

　　云樱前脚刚走，秋兰便神色如常地迈步进去，仿佛对这种场面早已司空见惯。

　　她径直朝李娘子问道：“二娘子院里的晚膳可备好了不曾？”

　　李娘子刚打发走云樱，心中正自得意，一见是秋兰，脸上立刻堆满了笑：“哎呀是秋兰啊！外头有风，快进来站，仔细吹着。晚膳早备妥了，一直在锅里温着呢。”

　　她说话间，目光早已悄悄打量秋兰身后的崔芷，见她衣着体面、举止沉静，不似寻常婢女，心头转了几转，笑容愈发殷切，试探问道：

　　“这位倒瞧着面生，生得这般齐整，好标志的人儿。”

　　秋兰侧开一步，笑着引荐：“李娘子好眼力。这是阿穗，我们二娘子跟前新来的，娘子喜欢的紧，今日特让我带她认认路。”

　　“哎哟哟！原来是二娘子跟前人！”李娘子声音登时拔高了几度，满脸笑容地迎上前：

　　“怪道这般水灵模样，二娘子真是好眼光！快里面请，这儿烟气重，仔细熏着。”

　　崔芷看着李娘子这副前倨后恭的模样，心底那股反感愈发浓重，她面上不露，只微微颔首：

　　“李娘子客气了，是我们打扰了。”

　　李娘子一边麻利吩咐厨妇装晚膳，一边连连摆手：“什么打不打扰的，本是分内事，别耽误娘子用饭就好。”

　　厨房几个帮厨皆是惯会逢迎的，得了吩咐，一人当即去接秋兰手里的食盒，另一人则揭开锅盖，热气腾起间，已利落地将饭菜一一取出，仔细码放整齐，动作间都不曾发出碗碟碰撞声。

　　李娘子从墙角挪来个矮墩，忙不迭用袖口擦了擦表面：“阿穗娘子且坐坐。二娘子今日还有什么想用的尽管吩咐！方才预备了些食材，还新鲜着呢。”

　　秋兰接过厨妇递来的蒸饼咬了一口，含糊接话：“对了，二娘子特意嘱咐要一碗热腾腾的羊肉羹，火候可得仔细些，别弄腻了。”

　　“有有有！中午刚送来的上好羊肉，鲜灵着呢！我亲自给二娘子做，保证合她口味！”她说着，忽又想起什么，忙转向崔芷补充道：

　　“这羹汤得费点功夫，二位不如先领了晚膳回去，我这就现做，待会儿着人送过去，断不敢耽误二娘子用膳。”

　　现做二字像一记钟锤，轻轻敲在崔芷心头，她想起方才李娘子对云樱那斩钉截铁的拒绝，再看眼前这恨不得掏心掏肺的殷勤，胸口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憋闷又翻涌起来。

　　崔芷略一点头，掩去眼底波澜：“有劳费心了。”

　　“应当的！应当的！”李娘子连声应道，脸上的笑堆得满满当当。

　　秋兰咽完最后一口蒸饼，接过厨妇递来的食盒，崔芷也随之起身，二人告辞离去。

　　李娘子亲自将她们送到门口，满面笑容直到两道身影消失在廊角才渐渐收起，一转身回到厨房，她哼着小调，利落地开始切起羊肉来。

　　回去的路上，廊下已经挂起了灯笼，昏黄的光晕漫开，将不远处花木照得影影绰绰。二人并肩而行，脚步声在寂静的游廊里显得格外清晰。

　　崔芷有意放慢步子，仿佛流连于夜色初笼的花影间，状似无意地开口：

　　“秋兰，方才云樱……怎么就那样出去了。”

　　“嗐！”秋兰跟随之慢下脚步，凑近低声道：“不这样，还能那样呢？阿穗你才来不知道，云樱在李娘子那里碰钉子，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她环顾一圈见四周无人，将声音压得更低：“大娘子那边……日子本就艰难，底下人自然跟着没脸。”

　　“没脸？”崔芷蹙起眉，流露出几分不解，“大娘子毕竟是正经主子，李娘子一个奴婢，她怎敢……”

　　“嗐！我的好姐姐！”秋兰一副你这都不懂的神情，扯她衣袖凑到耳边：

　　“主子跟主子，那能一样吗？咱们二娘子，得主君百般宠爱，性子刚强说一不二，哪个不长眼的敢怠慢？可大娘子呢——

　　性子软得像面团，谁都能捏上一把，生母又是个立不起来的，主君经年不至，虽说同是庶出，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秋兰撇了撇嘴，下巴朝厨房方向一扬：“李娘子敢短二娘子一口汤试试？赵媪来了也得赔笑脸！大娘子房里呢？别说一碗蒸藕，就是份例的东西，推三阻四、克扣短少也是常有的……”

　　“这样的事……如此寻常么？”崔芷低声问，内心怅然。

　　“寻常得很呢！”秋兰用力点头，“别说厨房，就是领水粉胭脂、炭火用度，哪样不是最次的。云樱性子还算好的，只会偷偷抹泪，换作旁人早闹开了，可闹有什么用？又没人撑腰。”

　　她说着，带了点置身事外的庆幸，轻碰崔芷手臂：

　　“所以说呀阿穗，咱们能在二娘子院里当差，真是天大的福气！只要二娘子安稳，咱们走出去，谁不高看一眼？连李娘子那样的，不也得笑脸相迎，巴巴地现做羹汤？”

　　崔芷闻言，不置可否点点头，轻叹一声不再相问，四下只剩脚步声，二人徐步走回汀兰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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