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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籽沉
赵嬷嬷那句“分寸”的评语,像一道无声的许可,让塔娜紧绷的心弦略微松弛了些许。她依旧遵循着那些刻板的规矩,研读着艰涩的汉家典籍,练习着精细的书画女红,但不再觉得那是一种纯粹的折磨,而是将其视为一种必要的武装,一种在这深宫立足的“纹理”。
那丛科尔沁草顶端的穗子,颜色一日深过一日,由淡金转为成熟的浅褐色,沉甸甸地压弯了草茎,只待一阵风来,或是谁的手轻轻一碰,那些细小的草籽便会簌簌落下,完成生命的轮回。
塔娜每日都会在窗前驻足片刻,目光流连于那些饱满的草穗。她不再急于询问其木格关于草原的记忆,只是静静地看着,仿佛能从这沉默的孕育与等待中,汲取某种安定的力量。
这日午后,她正临摹着一幅赵嬷嬷留下的兰草图,云珠在一旁小心翼翼地磨墨。殿外忽然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伴着低低的争执声。
“……小主子,您慢些,当心摔着!”
“放开!我要去找皇阿玛!”
一个稚嫩却带着执拗的童声响起,紧接着,一个约莫五六岁、穿着杏黄色团龙纹小袍子的男孩,挣脱了身后追赶的保姆嬷嬷,一头闯进了永和宫的正殿。
那孩子跑得急,小脸红扑扑的,额上见汗,一双乌溜溜的眼睛里含着泪,却又强忍着不肯掉下来,嘴角紧紧抿着,带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倔强。
保姆嬷嬷慌慌张张地跟进来,见到塔娜,连忙跪下请罪:“奴才该死!惊扰了格格!四阿哥他……”
塔娜放下笔,目光落在那个小小的、浑身竖着刺的身影上。四阿哥……她记得苏麻喇姑提过,是那拉贵人所出的皇四子,名唤胤禛,年纪虽小,性子却颇为刚硬执拗。
“无妨。”塔娜对那嬷嬷摆了摆手,示意她起身,然后缓步走到胤禛面前,蹲下身,与他平视,声音放得柔和,“四阿哥这是怎么了?跑得这样急,可是有什么事?”
胤禛警惕地看着她,小小的身子绷得紧紧的,并不答话,只是那双含泪的眼睛里,委屈之色更浓。
后面的保姆嬷嬷忙代为答道:“回格格,是……是因为三阿哥方才在御花园里,抢了四阿哥的木马,还……还推了四阿哥一把……”
塔娜心中了然。宫中皇子,年纪相仿,彼此间有些争抢摩擦实属寻常,只是看顾的奴才们难免看人下菜碟,三阿哥生母位份稍高,又得更年长的阿哥青睐,自然更得意些。
她看着胤禛紧抿的嘴唇和那双强忍泪水的眼睛,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被规矩和身份束缚住、无法肆意宣泄情绪的、小小的自己。
她没有出言安慰,也没有像那些嬷嬷一样急着去拍打他袍子上并不存在的尘土,只是从袖中取出一方素净的绢帕,轻轻递到他面前。“跑得满头是汗,擦擦吧。”
胤禛愣了一下,看着眼前干净的绢帕,又抬眼看了看塔娜平静温和的眼睛,犹豫了一下,才伸出小手,接了过去,胡乱在脸上擦了两下。
塔娜站起身,对那保姆嬷嬷道:“四阿哥想必也跑累了,去倒碗温热的奶茶来。”
嬷嬷连忙应声去了。
塔娜则不再理会胤禛,自顾自地走回书案前,重新拿起笔,蘸了墨,继续临摹那幅未完成的兰草。她画得专注,仿佛殿内并无他人存在。
胤禛站在原地,捏着那方带着淡淡清香的绢帕,看着那个陌生又好看的娘娘不再看他,只是安静地画画。殿内一时只剩下墨笔划过宣纸的沙沙声,和他自己逐渐平复的、细微的喘息声。
他心中的委屈和愤怒,在这片突如其来的静谧里,奇异地慢慢消散了。他挪动脚步,悄悄走到书案旁,踮起脚尖,看着纸上那株渐渐成形的、清瘦的兰花。
“这花……没有颜色。”他忽然小声说。
塔娜笔尖未停,声音平和:“兰花雅致,在于其形,其韵,不在颜色喧哗。”
胤禛似懂非懂,又看了一会儿,目光却被窗边那丛与众不同的绿草吸引。“那是什么草?长得真乱。”他语气里带着孩童的直率。
塔娜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着那丛在宫廷景致中显得格外“不修边幅”的科尔沁草,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那是从很远很远的草原上来的草。它不用人修剪,自己就能长得很好。”
这时,保姆嬷嬷端着奶茶进来。胤禛接过,小口喝了起来,目光却依旧在那丛草和塔娜之间来回移动。
喝完了奶茶,胤禛将茶碗递给嬷嬷,又看了看塔娜,忽然像个小大人似的,对着塔娜拱了拱手,奶声奶气却努力清晰地说:“胤禛谢过……谢过娘娘。”他还不清楚该如何称呼这位新来的格格。
塔娜放下笔,对他微微一笑:“四阿哥客气了。”
胤禛不再多言,由保姆嬷嬷领着,规规矩矩地走了出去,只是临出门前,又回头看了那窗边的绿草一眼。
待他走后,云珠才松了口气,拍着胸口道:“可算是走了,真是吓了奴婢一跳。”
塔娜重新走到窗边,看着那丛即将成熟的草籽,轻声道:“其木格,去寻几个干净的小布袋来。”
其木格应声而去。
云珠不解:“格格要布袋做什么?”
塔娜伸出手,指尖极轻地碰了碰一株草穗,几粒细小的、褐色的草籽悄然落入她的掌心。
“收种子。”她看着掌心的草籽,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笃定,“今年的草长得很好,该把种子留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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