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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求至宝觅觅难寻(一)
翌日清晨,天光微熹,薄雾尚未完全散去,高山月一行人便已再度出现在小院之中。她今日换了一身利落的劲装,发髻高挽,更显英气勃勃。
“叨扰诸位清梦了!”她拱手行礼,声音清亮,语气敬重却又不失从容,“经过一夜商讨,我们已做出决定——前往华山一探。届时,还需劳烦商仙人相助,帮忙看看那处的玄机。”
阿离站在商玦身侧,目光掠过高山月身后的三人。只见那位墨叔眉头紧锁,嘴唇微动,面上纠结之色显而易见,似乎仍有话要说,但最终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默默垂首。抱剑的冷峻男子,依旧是一副万事不萦于怀的模样,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独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而那位始终捧着锦盒的男子,虽然面无表情,身形却稳稳立于高山月斜后方半步之处,姿态间流露出无声的支持与守护。
“决定好了?”商玦轻瞥一眼。
“决定好了。”高山月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斩钉截铁。
“什么时候出发?”商玦问道。
“三日之后。”高山月显然已规划妥当,“需些时间准备此行所需的一应物资。”
“好。”商玦道。
三日光阴转瞬即逝。第四日破晓时分,晨露未晞,一行人便已集结完毕,踏上了前往华山的路途。车马辘辘,碾过青石板路,将暂居的小院远远抛在身后。
商玦一路沉默,阿离和牛壮倒是与高山月等人相谈甚欢。牛壮性格豪爽,高山月见识广博又不失真诚,阿离心思细腻善于引导话题,使得这段旅程并不沉闷。
正说话间,前方路上又出现一队蹒跚而行的人群,多是衣衫褴褛的老弱妇孺,他们面带菜色,步履维艰,却都执着地朝着东方挪动,干裂的嘴唇间反复念叨着“去天下庄……去天下庄……”
牛壮看着眼前景象,浓眉紧锁,脸上满是唏嘘感慨,他转向高山月,语气诚挚:“这一路走来,听到的、看到的越多,对令尊高义了解越深,俺这心里就越是敬佩!高小姐和令尊,当真是心怀大义,令人钦佩!”
“牛大哥过奖了!”高山月摇了摇头,目光扫过那些艰难前行的身影,眼中既有怜悯,也有一种坚定的责任感,“乱世求生不易,人命如草芥。我们高家,也不过是略尽绵薄之力,凭借几代人的积累和数十年的苦心经营,勉强为这些无处可去的普通人,开辟一处能安身立命的角落罢了。”
“哼!这世道一乱,那些高高在上的,谁还会管这些升斗小民的死活!”牛壮语气中带着不忿,他用力握了握拳,声音低沉下去,近乎自语地嘀咕了一句,“如果当年……”后面的字句模糊不清,只看见他嘴唇嚅动了几下,那未尽的话语,便如同一声无奈的叹息,悄然飘散在风中。
高山月敏锐地捕捉到牛壮言语间的义愤与那一闪而过的沧桑,她心中一动,起了强烈的惜才之念,诚恳邀请道:“牛大哥一身肝胆!若以后想在凡间寻个安稳去处,或是想做些实事,随时可来我天下庄。我们天下庄,最欢迎的就是牛大哥这般有担当的壮士!”
“高小姐谬赞了,俺就是个粗人……”牛壮憨厚地笑了笑,摆手推辞。
高山月也不强求,只是微微一笑。她心知,寻仙问道之人,其志往往不在凡俗。
高山月的目光再次投向远方,那绵延的官道仿佛与灰蒙蒙的天际相接。沉默片刻,她轻声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与某种潜藏的、更为宏大的期许:“说到底,乱世烽火,最苦的还是这些无辜百姓。只可惜,我们如今能力终究有限,所能庇护者,不过万一,远未能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她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一簇火苗跃动了一下,那是一种超越现状的不甘与某种坚定的野望。
“早晚有一天……”她极轻地吐出这五个字,后面的话语并未说出口,却留下了一双骤然坚定的眸子……
车轮滚滚,尘土微扬。沿途所见,尽是流离失所的面孔,衣衫褴褛,眼神麻木。每逢此景,高山月总会示意队伍稍停,亲自或让随从上前,将一些干粮和些许散碎银钱分发给那些面黄肌瘦的流民,并温言指引他们:“往东边走,去天下庄,那里能有口饭吃,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
“高小姐仁义!”阿离在一旁静静看着,见她数次如此,眼中不禁流露出真挚的赞赏。这般身体力行,在乱世中尤为可贵。
高山月却轻轻摇头,目光追随着那些接过救济后,依旧步履蹒跚走向东方的背影,眼中掠过一丝无力与悲伤:“不过是举手之劳,杯水车薪罢了。前路漫漫,烽烟四起,也不知他们之中,能有几人真正平安抵达天下庄……”
阿离能感受到她那份超越施舍本身的忧虑,柔声劝慰道:“尽己所能,问心无愧便好。世间苦难太多,莫要将所有责任都揽在自己一人肩上。”
高山月闻言,转回头看向阿离,脸上的阴霾被一抹真诚的笑意驱散了些许。她忽然道:“阿离,你我既同行一路,也算投缘,不必总是‘高小姐’这般客气生分。以后,你唤我‘阿月’可好?我也直接唤你‘阿离’。”
阿离微微一顿,见对方目光澄澈,态度恳切,便也不扭捏作态,展颜一笑,从善如流:“好,阿月。”
那笑容清浅,却如同初阳融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纯净与暖意。高山月看着她的笑颜,一时竟有些怔住了,下意识地喃喃低语:“阿离……你笑起来,真好看。”
阿离被她这般直白的称赞说得有些赧然,下意识便想收敛嘴角,恢复平日里那副沉静的模样。可还未等她收起笑容,只听到欢快的声音从耳边传来:“既是好看,你便该多笑笑才对!”
听闻此言,望着高山月那毫不掩饰的欣赏目光,阿离心下一松,一时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高山月见她如此,自己也觉得有趣,不由也跟着笑了起来。两人对视一眼,看着对方眼中清晰映出的、带着几分傻气的笑影,不知怎的,竟觉得分外有趣,忍不住咯咯笑个不停,先前因流民而笼罩的淡淡愁绪,也在这片笑声中被冲散了不少。
经此一笑,两人之间那层若有若无的客气隔膜仿佛彻底消融,无形之中,关系已然更进了一步,多了几分姐妹般的亲近与自然。
“阿离,你说的没错!这一路走来,颠沛流离、易子而食的惨状……我确实已见过太多。但我总还是心生不忍……” 高山月微微吸了口气,忍不住敞开心扉,语气中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困惑与苦涩,声音更低了些,“明明这世间有仙人!他们又有如此神通!只需要……”
话没说完,高山月突然住了嘴。她似乎意识到自己失言,连忙收声,唇边泛起一抹无奈的苦笑,解释道:“我并非是在埋怨仙人,他们超然物外,自有其道理。我只是……只是想不明白,为何拥有如此强大的力量的,却选择袖手旁观……”
“仙人么……”阿离重复着这个词,目光投向遥远的天际。她停顿了很长时间,才缓缓开口,“或许,在他们眼中,这红尘俗世的悲欢离合,自有其运行的轨迹与因果。又或许……他们看似无所不能,实则也有其必须遵循的法则,或是……无能为力吧。”
“罢了!多想无益!”高山月忽然甩了甩头,重新挺直脊背,眼中再次燃起那簇熟悉的、充满生命力的火焰,语气也变得坚定有力,“干好眼前事,踏稳脚下路!至于其他……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马车不疾不徐地前行,轮声辘辘。
高山月似是想起什么,侧过头,语气带着自然而然的关切:“对了,一路相谈,还未曾问过阿离来自何方?家中还有何人?”
她问完,却半晌未闻回应。疑惑地看去,只见阿离望着前方,眼神空濛。
察觉到高山月的视线,阿离回过神来,神色怅惘道:“我是在一个严冬醒来,在外面待了好些年。”
阿离的语气平静,却透着一股无根浮萍般的飘零感,那瞬间流露出的迷茫与孤寂,让高山月心头一紧。看着阿离清丽出尘的侧颜,再联想到这世道的艰难,一个念头不由自主地浮现:莫非阿离也是在那灾荒年月被家人无奈舍弃的孩子?这年头,卖儿鬻女以求活路的事,她听得太多、见得太多了……思及此,一股强烈的怜悯与疼惜之情油然而生。
高山月按下心中的酸涩,转而想到阿离能与商玦这般人物同行,定非凡俗,不由带着几分好奇与试探,轻声问道:“那……阿离可是入了仙门,修行之人?”
阿离闻言,并未直接回答,反而转过头来,眼眸深邃,反问道:“我看着……很像仙人吗?”
高山月被她问得一怔,随即莞尔,语气笃定:“仙人之姿,缥缈出尘,虽不至于个个如此,但有些人,只需一眼,便知非此俗世中人。阿离你,给我的便是这种感觉!”
“是吗?”阿离轻轻重复了一句,神色反而愈发怅惘了,她低声道,“或许……是吧。”
高山月一时不解,在她看来,仙凡有别,仙便是仙,人便是人,什么叫做“或许”?
但阿离显然不愿再多言,她沉默地垂下眼帘,将所有的情绪重新收敛于那平静的表象之下。
高山月看着她这般情状,到唇边的追问终究是咽了回去。她心道,罢了,谁人心中没有一段不愿轻易示人的往事?
她既不愿说,自己又何必苦苦相问?
短暂的沉默并未持续太久,高山月很自然地寻了个新的话头,将略显沉重的氛围轻轻拨开:“算算行程,此去华山大约还需五日。待华山之事了结,你们若再转道云横秦岭,以仙人之能,想必一日便可抵达。”她说着未来的计划,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明快。
“云横秦岭……”阿离轻声重复着这个地名,唇角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浅笑,竟难得地多说了几句,“不瞒阿月,在此之前,我其实……并未打算前往云横秦岭。”
话一出口,阿离自己也有些讶异,阿月身上有一种让人忍不住倾诉的魅力。
“哦?”这倒让高山月真正感到意外了。寻仙之人竟对近在咫尺的仙门圣地无意?她不由生出好奇,顺着话头自然而然地问道:“那阿离原本是打算去往何处?”
“长安……”阿离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片刻便消散在风中,“我想去长安看看。”
“长安?”高山月眼中闪过一抹了然,语气中带着三分向往,七分感慨,不禁吟诵起描绘其盛景的诗句,“‘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想必阿离是想去看看那曾经万邦来朝、极尽繁华的帝京吧?”
“长安城啊……”阿离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又轻轻地、充满眷恋般地叹息了一声。
高山月见状,脸上的向往之色渐渐被现实的唏嘘所取代,她摇了摇头,语气沉凝下来:“可惜,时移世易,故都已逝,昔日的繁华早已烟消云散。如今的长安城,历经战火,怕是只剩下一堆残垣断壁了……”
“曾经睥睨天下的大夏皇朝之威仪风光,如今……再也看不见了。”高山月的话语中带着深深的惋惜,“长安”二字彷佛有无穷魅力,一下子也激发了高山月的无限感慨,“千山万水,不见长安呐!”
“千山万水,不见长安?”阿离偏了偏头,睫毛轻轻眨动,满眼不解。
看到阿离这副模样,高山月感到会心一击。想她阅人无数,还是第一次见气质如此纯净之人,便不觉放低了声音,“这是夏朝大诗人安今朝的诗歌。”
“安今朝?”
“嗯,”高山月颔首,眼中流露出对这位传奇文人的欣赏与些许不解,“他是大夏二十五年的状元郎,才华横溢,冠绝当时。然而,他虽有状元之才,却做出了惊世骇俗之举——拒不入朝为官,反而选择周游天下,足迹遍布江河湖海。他一生写下无数诗篇,而其中绝大多数,都在反复地……歌唱长安。
“歌唱长安?”阿离轻喃。
“是啊!歌唱长安!”高山月肯定道,随即她的眉头也微微蹙起,流露些许困惑,“可奇怪之处就在于此,后世的史家与文评,皆言他的一生是‘于盛世唱哀歌’!想我熟读典籍,每每翻阅大夏史书,总觉其中矛盾重重。明明记载的是盛世之初,海内升平,为何流传下来的诗文,尤其是安今朝的作品,字里行间却总弥漫着一种挥之不去的悲凉?着实令人费解!”
高山月顿了顿,语气也仿佛被那历史的长风浸染,带上了几分亘古的苍凉:“而他所写的这句‘千山万水,不见长安’,在大夏覆亡之后,更是广为流传,道尽了无数遗民故老,回望故都,却已山河破碎、物是人非的彻骨悲怆。昔年那个万国来朝、流光溢彩的长安城,终究是……再也看不见了。”
“大夏亡了啊……”阿离喃喃的声音传来。
“现在还剩下个南夏,由大夏皇室后裔夏文靳称王。”高山月补充道,语气变得有些微妙,“我曾有幸远远见过此人一面,确实风姿不凡,只可惜……”
“夏文靳吗?”阿离低声念出这个名字。
“正是此人!他风流倜傥,红颜知己无数,传闻连周边数国的公主都曾倾心于他,欲下嫁联姻。”她说着,目光下意识地掠过阿离清丽绝俗的容颜,心中没来由地一紧,脱口道,“这世间的绝色美人,怕是难有几个能逃脱他的殷勤手段!”
“不过,这样多情之人,最是无情!美人虽多,却注定要沦为伤心人!谈婚论嫁还是莫要找这种人!”高山月话说出口,不禁自己笑了笑,看着阿离的模样,她竟也操心起这等风月闲事来了。
两人就这般边走边聊,路途虽长,却因这投机的交谈而显得不再枯燥乏味。车马一路前行,倒也平安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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