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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二戈争金
谜底很好猜——“钱”。
她一听便知道。
可是,这指向什么?
太多可能了。
从世家手里搞点钱来?
或者,不是让她猜字谜,谜底就是谜面。
皇权和世家争?
中央和地方争?
母亲和女儿争?
到底指的是什么,褚岁聿还很模糊。
但她清楚的是,她开始显而易见地忙起来了。
官场素有新官上任三把火之说。
姜家这座曾经巍峨的大厦倾塌之后,出乎许多人意料,填补上空缺的,并非如日中天的宣家或底蕴深厚的梅家,而是那个长久以来蜷缩在末流的施家。
施家登台了。
褚岁聿初闻时,有些讶异,随即又化为了然。
意料之外,是因其根基浅薄;情理之中,正因其势单力薄,才更易被凰帝掌控,成为一把趁手且无需过分忌惮的刀。
姜家本家虽已伏诛,其分支却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遍布定朝疆域,帝都内的姻亲故旧更是盘根错节。
尤其是那位姜瑰,姜瀚之女,昔年便以智计闻名,如今依托睢宁王的庇护,依旧是一股不可小觑的潜流。
凰帝启用被姜家压制多年的施家,其意不言自明。
施家久受压榨,如今得势,自然会不遗余力地撕咬姜家残部,以证明自身价值,稳固地位。
这份帝王心术,但凡稍有政治嗅觉者,皆能窥见一二。而施家,也果然迫不及待地开始展露锋芒。
廷尉署内,往日略显清闲的廊道此刻人影穿梭,都往律博士的屋子去。
“陈大人这是在做什么呢?”
褚岁聿随手拉住了步履蹒跚的李海棠,疑惑地问道。
她此时正抱着高高垒起,几乎遮住视线的典籍,仿佛随时会坍塌。
李海棠从书册后侧过脑袋,还未及回答,一旁同样捧着一摞卷宗的王衣桐便接过了话头,语气带着些许无奈:
“陈大人言说,欲正刑名,必先精确律法概念之界定,以便确立罪名制度,统一刑名,并规范定罪量刑之标准。这不,正命我等将廷尉署积年的案例卷宗悉数寻出,供她查阅研析。”
说着,她顺手从李海棠怀中分担过一部分,让后者得以喘了口气。
她们口中的陈大人,正是廷尉署的律博士,陈桉。
出身中品世家陈家,与褚岁聿的家族境况相似,皆处于不上不下的微妙位置。
陈桉此人,于律法一道,有着近乎执拗的钻研精神。
“大人,您不是去缉拿闹事的犯人吗?”
李海棠见褚岁聿两手空空,步履悠闲,不禁好奇。
“不过是二人酒后失态,相互推搡,并未酿成祸事,稍加训诫便已——”
褚岁聿话音未落,一个清冷而严肃的声音便自身后响起,打断了她的解释。
“褚大人怎可如此草率。二人相斗,是否有加害对方的意图?两讼相趣即为斗。是否给无辜之人造成了伤害?两和相害即为戏。天下之事,但知其一,不知其二者多矣,可据理臆断欤?”
褚岁聿转过身,只见陈桉立于廊下,眉头微蹙,神情专注,显然将她方才的话语当成了研讨律法的案例。
她并未着恼,反而认真听完,才颔首道:
“陈大人剖析入微,所言极是。不过,那二人所谓‘相斗’,实乃比拼谁能跳得更高,不慎蹬坏了店家几张桌椅。我赶到的时候,她们已经赔付完毕。”
陈桉闻言,顿时语塞,脸颊微微泛红,似有些窘迫。
一旁的王衣桐见状,连忙出声解围:
“陈大人,您匆忙出来,是寻我等有事?”
经此一提,陈桉才恍然记起正事,神色重新变得凝重起来,眉头深锁:
“不是找你们。我翻阅卷宗时,发现多年前的一桩悬案,其中疑点颇多,令人费解。本欲寻宣大人探讨一二。”
她说着,目光转向褚岁聿,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眼中闪过一丝考量,
“听闻褚大人于断案之上,常有独到见解,不知可否移步,一同参详?”
褚岁聿心头微动。
能让这位严谨刻板的律博士感到困惑的案子,勾起了她几分兴趣。
她唇角微扬:
“能得陈大人如此评价,倒真勾起了我的好奇。愿闻其详。”
陈桉点了点头,转身引路。褚岁聿紧随其后。
几个狱卒正在书房里面四处忙碌着,她们按照陈桉的吩咐,将一箱箱尘封的卷宗搬运,整理。空气中弥漫着雾蒙蒙的灰尘,充斥着淡淡的霉味。
“宋箐。”
陈桉脚步未停,随口唤道。
一名身着利落衙役服饰的女郎应声上前,利落地将书案上堆积的多余案卷移至一旁,迅速清理出一片空间,只留下了两本颜色泛黄的卷宗,静静地躺在桌案中央。
“荒井藏尸案。”
陈桉的声音低沉。
褚岁聿扫视了一眼卷宗封面,随即翻开。
随着纸页的沙沙作响,五年前那桩旧案,在她眼前缓缓展开。
案发始于一群贵女。
春狩时节,她们策马于郊外游猎。
不料天公不作美,骤雨倾盆而下。为避雨,也因为身份贵重,她们未经通传,便径直闯入了一处看似无主的别庄,别庄里有多口井。
庄内空寂无人,唯有雨打屋檐的噼啪声。女郎们占据了主屋,兴致不减,欲效仿名士风雅,便命随行侍从去井中取水,意图烹茶观雨。
然而,别庄的井里并非清冽井水,而是一具具面目全非的尸体。有的已成白骨,有的身躯肿胀。
消息传来,帝都皆惊。
廷尉署闻讯介入,彻查之下,更是毛骨悚然,别庄内的井中,都塞满了尸首,事后清点,竟逾百具。
死者身份驳杂,渔人、猎户、农户、医女……女男老幼,皆而有之。
死因却出奇地一致:几乎都是一击致命,创口多在咽喉,疑似被某种流矢贯穿。
现场勘查,未寻获任何凶器。作案手法干净利落,几乎不留痕迹。受害者之间,似乎并无明显的关联,若硬要找寻共同点,便是大多居住于附近村落,仅有极少数是外来者。
褚岁聿逐字逐句地阅毕,合上卷宗,眉头微蹙。此案规模之大,手法之诡异,确实令人心惊。
陈桉等她看完,才从袖中取出一张略微发脆的纸张,小心翼翼地铺在案上,
“褚大人请看这个。”
那是一张尸格记录。
与卷宗中记载的“流矢穿喉”不同,这张纸上明确标注出,其中有几具尸体,实为溺水而亡。
更关键的是,记录显示,在其鼻腔深处,发现了不易察觉的矿渣。
“我翻阅此案宗时,这张尸格便夹在其中,若非仔细,极易遗漏。”
陈桉语气凝重,
“我循迹想去寻当年记录此尸格的仵作,却得知她竟在查案中途身亡,是自缢。”
她说着,推开了另一本单薄的卷宗,那是关于那名仵作死亡的记录。
“她的死因,表面看来无懈可击。卷宗记载,她多年郁郁不得志,又恰逢夫郎背叛,心灰意冷之下,悬梁自尽。”
陈桉的指尖点在那份最终的结论上,“太完美了。”
她拿出了那名仵作自己的尸格,一个写了一辈子他人死状的人,最后一张记录,竟是自己的,令人唏嘘。
褚岁聿立刻明白了陈桉感到怪异的核心。
当年此案震动朝野,而这张指明了关键疑点的尸格,本应成为突破性的线索,受到极力重视。
然而,它却悄无声息地消失,又莫名其妙地出现。
是谁,有能力且有动机将其压下?又是谁,将其藏于此地,等待着有人翻阅查看?
——这水,深不见底啊。
——要不要涉足?
——若又是那位的手笔,或许尚可一探。但依据上次打交道的经验,那位布局更为精妙,擅长无形引导,而非如此直白。就差在纸上写“我有疑点,快来查我啊”。
——陈桉原本要找的是宣玉凫。看来,是想引宣玉凫入局?
褚岁聿心下权衡利弊,打定了主意。面上适时地露出一抹无奈,轻轻叹了口气,摇头道:
“此案确实蹊跷,脉络纷杂,仅凭这些,下官一时也难窥端倪。陈大人还是去寻宣大人商议为妥。宣大人见多识广,思虑周详,定能有所谋断。”
——水太深,太浑,她眼下羽翼未丰,贸然卷入,恐有灭顶之灾。
然而,她已经迅速将所有线索串联了起来:
——流矢一击致命,说明凶手掌握着制式或强力的远程兵器。现场不留凶器,意味着凶器本身具有极高的辨识度,或其来源绝对不能曝光。
——这些死者,身份虽杂,但共同点是,他们都可能因为生计或职业需求,进入附近山林。附近的山里,必然隐藏着一个秘密,一个足以让凶手不惜屠杀百人,不,是所有看到的人,来掩盖的巨大秘密。
——他们究竟看到了什么?发现了什么?
——矿渣,溺死。有一个可能:冶铁。冶铁需要大量的水。结合矿渣,私铸兵器?结合杀人的手法,倒是有这个可能。
她心里隐隐有些猜测。
若真的像她猜测的那样,这背后,定然牵扯到某位,或某一群权势熏天的人物,在行这滔天大罪。铸造兵器,足以让凰帝在帝都里掀起腥风血雨,杀得人头滚滚。
掺和进去,恐怕会有巨大的风险。
巨大的风险,意味着巨大的收益。
但是,她不是很喜欢赌博。
陈桉闻言,叹了口气,缓缓点头:
“确是如此。此案干系重大,迷雾重重。”
她顿了顿,道:
“我也是这样想的。”
褚岁聿原以为大人物斗法,不会殃及池鱼才对。
她猜错了。
寒意,是骤然从脊椎窜起的!
几乎在身后气流微动的瞬间,褚岁聿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她猛地侧身、旋腕,五指如铁钳般精准扣住了一只试图捅穿她的手腕,顺势一拉一拧,腰身发力,将来人狠狠掼向身前。
另一只手已如毒蛇出洞,死死扼住了对方的咽喉,将那人未完的闷哼与后续所有动作都掐断在喉骨之间。
动作一气呵成,快得只在电光石火之间。
“谁派你来的。”
她眸中寒芒凛冽,喃喃自语,不是在问问题,毕竟,死人没有办法告诉她答案。
“嗖——嗖嗖——”
破空之声猝然袭来,来自不同方向,那不是一两支冷箭,而是一小片密集的箭雨,笼罩了她所在的地方。
褚岁聿心头一紧,几乎是凭着求生的本能,毫不犹豫地舍弃了手中这个已然无用的尸体,足下发力,整个人向侧后方急滚而出,姿态狼狈却有效地避开了致命范围。
“夺夺夺——”
一连串令人牙酸的闷响,数支力道惊人的流矢,深深钉入了她方才立足的地面,以及那具尸体身上。
尸体瞬间被射成了刺猬,鲜血汩汩流出,浸染了地面。
——不是吧,这么狠?
褚岁聿甚至来不及去看箭矢来源,新的危机感再次降临,
——还来?有没有人管一管啊?
她不敢停留,连续几个翻滚,借助廊柱作为掩体。流矢的锐光在月色下一闪而逝,接连钉在她刚刚滚过的地方。
一阵整齐的马蹄声,伴随着甲胄碰撞的铿锵之声由远及近。
“城防卫在此!何人胆敢放肆!”
暗处的袭击者见状,发出一声短促的唿哨,迅速退去。
褚岁聿背靠廊柱,目光扫过地上那具插满箭矢的尸体,眼眸里有些冷意。
——仅仅是看了一眼卷宗,就要被灭口?
这个念头刚闪过,
——不妙,陈桉原本要找的是宣玉凫,我这边遇袭,那她呢?
这时,城防卫的队伍已至近前。
为首一人,身披制式甲胄,腰佩长刀,身姿挺拔,眉眼锐利如鹰隼,正是城防卫的统领之一,梅亭风。
她快步上前,拱手一礼:
“梅亭风。褚大人可有大碍?”
她的目光迅速扫过现场,在尸体和满地箭矢上停留一瞬,面色凝重。
“我倒是无事。”
褚岁聿摇了摇头,此刻她最关心的是另一件事,迫切地询问道:
“你们来得如此之快?宣玉凫宣大人那边情况如何?”
梅亭风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讶异:
“褚大人怎知宣大人今夜同样遇袭?”
“她伤势如何?”
褚岁聿没有解释,追问道。
梅亭风神色沉郁:
“情况不妙,我们赶到的时候,长箭几乎穿胸而过,医女们正在全力救治。”
——穿胸而过!
褚岁聿的心猛地一沉。
——不是那位的手笔。
她几乎可以立刻断定。
——宣玉凫能力出众,是目前那位手中一枚极为趁手的棋子,岂会如此轻易舍弃?
帝都城中,天子脚下,当街刺杀。
三品大员宣玉凫遇袭,重伤濒死,至今昏迷不醒。
次日的朝会,金銮殿内静得可怕。文武百官垂首肃立。
廷尉署承受着巨大的压力,连夜查探,最终呈上的结论是姜家余孽,买凶杀人。
天大的笑话!如今姜家自身难保,苟延残喘,哪还有余力组织如此狠辣的刺杀?
可线索,偏偏就恰到好处地指向了他们。
于是,结论也只能到此为止。
这盆脏水,结结实实地扣在了姜家头上,让本已举步维艰的姜家,更加难上加难。
追责随之而来。
首当其冲的就是城防卫当夜值守的统领梅亭风,护卫不利,被直接革职查办。
梅家盛宠不衰,宫中颇受宠爱的良贵君正是梅家子。陛下丝毫不顾及梅家,可见天子是真的发怒了。
宣玉凫生死不知,廷尉一职,由施樽暂领。
帝都随之戒严,城防卫日夜巡逻。
褚岁聿本以为,经过这般雷霆震慑,幕后之人总会收敛几分。
然而,她再次错了。
她以为最不可能出事的人,出事了。
陈桉死了。
就在廷尉署内,在她自己的值房里,用一根麻绳,将自己吊死在了房梁上。
今日风大,穿过窗户,吹得那具早已僵硬的尸体在空中微微摇晃。
褚岁聿站在门口,攥着手中那封今早才出现在她书房门口的信笺。
信是陈桉的笔迹,字词迫切,只说有新发现,邀她前来商讨。
她本以为,这又是陈桉的某个试探,或是想拉她进一步卷入“荒井藏尸案”的小动作。
她甚至怀疑,那份关键的仵作尸格,就是陈桉自己放入卷宗,意在引她和宣玉凫入局。
三人之中,只有她和宣玉凫遭遇了致命袭击,陈桉一直安然无恙地待在廷尉署里,这本身就极不寻常。
褚岁聿曾推断,陈桉在此事中扮演的角色绝不简单,甚至可能是关键人物。
可如今,她死了。
这算什么?无法轻易杀掉她褚岁聿,便用陈桉的尸体警告她到此为止?
和五年前那名仵作的自缢如出一辙,陈桉的死,最终也被判定为自缢。
除了年长未娶,她几乎没有什么烦心事。一个醉心律法且严谨刻板的人,就这么突兀地想不开,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暂领廷尉的施樽,为了尽快平息事端,坐稳位置,毫不犹豫地压下了所有异议,没有彻查。
这仅仅是开始。
随后,王衣桐和李海棠,身边也开始怪事连连,一次比一次惊险,一次比一次更接近死亡。
褚岁聿终于忍无可忍。
她将那两本记载着“荒井藏尸案”和“仵作自缢案”的卷宗,就在廷尉署的院子里点燃了。
橘红色的火焰升腾而起,在她眼里剧烈地跳动着,贪婪地吞噬着纸张,化作片片黑蝶,在风中盘旋,最终归于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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