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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展的妥协
顾年推开门时,玄关的电子钟刚跳至零点整。窗外的夜雾裹着初冬的寒气,顺着门缝钻进来,他下意识拢了拢风衣,目光先落向二楼——阁楼的灯还亮着,暖黄的光从门缝里漏出来,在楼梯台阶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斑。
昨晚画展主办方刚要走了地址,说会在明天把《瑰泪》送上门。此刻夜里的寂静将所有声响都放大,阁楼里隐约传来画笔蹭过画布的“沙沙”声,顾年不用猜也知道,顾流肯定还没睡。他换了鞋,放轻脚步往楼上走。
阁楼的门紧闭着,门板上还沾着几点干涸的颜料,是顾流上次画画时不小心蹭上去的。顾年轻轻敲了敲,声音放得很柔:“小流,还在忙吗?”
门很快被拉开,顾流站在门后,身上还穿着白天去拍卖会时那套粉白拼接的西装——只是原本干净的面料上,已经溅满了青的、粉的、红的颜料,袖口甚至沾着一小片干涸的玫瑰花瓣,像是把画室的色彩都裹在了身上。他的眼尾泛着淡淡的红,眼下是遮不住的疲惫,连抬手扶门的动作都带着几分迟缓。
“累的话就歇会儿。”顾年看着他这副模样,心里泛起一阵软绵的疼,指尖轻轻拂过他西装上沾着的颜料,“老丹要是看见你把定制西装弄成这样,怕是要提着剪刀来追你。”
顾流闻言,嘴角牵起一抹浅淡的笑,声音带着刚从创作里抽离的飘忽:“他骂我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他转身走回画布前,重新执起笔,“果然啊,再喜欢的事,一旦变成要应付的工作,就会让人觉得厌烦。”
画布是背对门的,顾年只能看到他垂着的发梢,和握着画笔的、指节泛白的手。他放轻脚步走过去,刚站到顾流身侧,视线落在画布上时,脚步顿住了。
画布上是个半卧在花丛里的少女,穿着曳地的白纱长裙,裙摆被风掀起一角,露出纤细的脚踝。她的姿态柔软得像一捧云,肩颈的曲线、腰肢的弧度,都被勾勒得极尽柔美——这完全不是顾流的风格。顾流惯常的画,是用堆叠的色彩和模糊的形态去撞情绪,像把人心底的褶皱摊开在画布上,从不会这样强调“具象的美”。
“这是……小流改画风了?”顾年的指尖轻轻搭在他的肩膀上,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试探。
顾流把画笔扔进洗笔桶,又抽出另一支,在裤子上蹭掉多余的水和没洗干净的颜料,才重新蘸取调色盘里的浅粉:“嗯,试试新的方向。”
他调着色,发梢随着动作轻轻晃,时不时扫过顾年的手背,带着微凉的温度。
顾流的笔尖落在少女的裙摆上,晕开一片浅粉,“伦艺很看重人体的柔和感,说少女的身体是‘最接近自然的形态’。”
顾年没接话,只是看着他调色的手——那只手原本该画满浓烈的、带着情绪的色彩,现在却在描着规训过的柔美线条。过了几秒,他才开口,声音依旧温柔,却藏着点什么:“为什么改画风?为什么要改掉你最在意的‘形态自由’?”
顾流的笔尖顿了顿,颜料在画布上晕出一小片淡粉。他没回头,只是低声说:“因为……”
“是苏曼的要求,对吗?”顾年的指尖轻轻按在他的肩窝,替他说完了后半句。
顾流的肩膀轻轻颤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笔尖重新动起来:“她觉得我的画风‘太挑受众’,想让我试试更‘大众’的风格。”
“我可以问吗?”顾年的掌心覆在他的发顶,轻轻揉了揉。顾流握着画笔的手又顿了一下,指节攥得更紧了些。
“可以,但我还没准备好回答。”顾流的声音很轻,像飘在空气里的棉絮,“至少现在,给不出你想要的‘标准答案’。”
他没说出口的是——他怕说出来,顾年会替他拒绝,会和苏曼起冲突,会让他连“留在画圈里”的机会都失去。
顾年没再追问,只是看着调色盘里那些温吞的色彩,突然开口:“你刚去伦艺那年,说艺术是‘人的第七种活法’,说能在画里找到自己的形状。”他的指尖顺着他的发梢滑到耳后,“现在这样画,你开心吗?”
“开心啊。”顾流猛地转过头,仰起脸看他,眼底还带着没褪尽的疲惫,却硬挤出一个笑,“如果有人能通过这些画看懂我,我会很开心的。”
那笑容像张薄纸,一戳就破。顾年看着他,指尖轻轻理了理他耳后的碎发,声音轻得像叹息:“好。”
顾流偏过头,用发顶蹭了蹭他的手心,像只黏人的小猫:“哥,只要你开心,我怎么样都没关系的。”
他没说的是,他已经学会了用“开心”当面具,学会了把自己的情绪裹在温吞的线条里。
顾年没接话,只是转身去整理旁边堆着的旧画。那些画里,有顾流十六岁画的风景画,有他在伦艺时画的、带着雾的眼,每一张都像烧着的火。整理到一半,他突然开口,声音很轻,却像落在顾流的心上:“小流,你的眼睛是你自己的。”
说完,他没再停留,转身下了楼。
阁楼的灯亮了一夜,楼下书房的灯也亮了一夜。顾年坐在书桌前,翻着顾流刚去伦艺时写的信——那些信里,顾流说“今天画了幅烧着的太阳,教授说我是‘带着情绪的疯子’”,说“想把哥的眼睛画进画里,那是我见过最暖的光”。
他把那些信按日期理好,放进一个铁盒里,然后打开电脑,删掉了刚写了一半的悬疑手稿。屏幕上的光标闪了又闪,最后他敲下一行字:“当你开始为别人画‘标准的美’,你就已经丢了自己的笔。”
第二天早上七点,顾流把刚画完的少女图发给苏曼,然后冲进浴室冲了个凉水澡——他觉得头有点沉,想让冷水把那点混沌浇透。
刚下楼,他就打了个响亮的喷嚏,赶忙伸手捂住口鼻。顾年刚好从厨房出来,手里端着煎得焦香的三明治,见状立刻递了张纸巾过去,又转身从沙发上拿过毛毯,裹在他身上:“着凉了?”
顾流点了点头,把脸埋进毛毯里,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鼻塞得厉害……不该冲凉水澡的,都快入冬了。”
顾年皱了皱眉,把他手里的三明治接过来,又把自己那份也端回厨房:“别吃这个了,哥给你煮点南瓜粥。”
他刚走进厨房,吴阿姨正收拾着厨具,回头看见他端着两份没动的三明治,连忙问:“先生是不合口味吗?”
“不是,小流感冒了,吃不了太油的。”顾年把三明治递给她,“放冰箱里吧,晚上我当夜宵。”
“啊——好的好的!那我重做两份清淡的!”吴阿姨手忙脚乱地把三明治密封好,塞进冰箱,又想去拿锅。
“不用了,吴阿姨,你休息会儿。”顾年按住她的手,从冰箱里拿出两个小南瓜,“我刚好没事儿做。”
“这哪行啊!哪有让先生干活的!”吴阿姨连忙摆手,想从他手里抱过南瓜。
就在这时,大门被敲得“咚咚”响,节奏急躁得像是在砸门。吴阿姨顺势从顾年手里抱过南瓜:“先生,有人敲门呢!我帮你削个皮,不耽误事儿!”
顾年没法再争,只好点头。他走出厨房,路过餐厅时,看见顾流已经趴在桌面上睡着了——他的脸颊贴着冰凉的桌面,被毛毯裹得像只团子,因为鼻塞,发出浅浅的、带着气音的鼾声,脸上还印着毛毯的纹理,红扑扑的。
顾年的嘴角不自觉地扬起来,脚步放得更轻了些,快步走到门口开门。门外是画展主办方的送画人员,推着一个巨大的木箱,上面贴着“易碎”的标签。顾年指挥着他们把画抬进地下室的收藏室,又叮嘱了几句“轻放”。
人多动静大,顾流很快被吵醒了。他揉着眼睛坐起来,看着一群人小心翼翼地抬着他的《瑰泪》,脚步匆匆地往外走,还有点没回神。
“小流,醒了?”顾年走进餐厅,递给他一杯温水。
“嗯,就眯了一会儿,没睡实。”顾流的声音还带着刚醒的沙哑,他摸了摸自己的脸,摸到一片浅浅的红印,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
“等会儿吃完粥再睡,不然醒了又该精神了。”顾年揉了揉他的发顶,转身往厨房走。刚走到门口,就看见吴阿姨端着一碗南瓜粥出来,粥面上飘着几粒枸杞,香气温软。
“辛苦了,吴阿姨。”顾年接过粥碗。
“不辛苦不辛苦!顺手了,没刹住!”吴阿姨挠了挠后脑勺,笑得有些憨厚。
顾年把粥放在顾流面前时,顾流又趴在桌上睡着了——这次他用手臂垫着下巴,眼睫垂着,像只蜷在阳光里的猫。
等顾流再醒来,鼻尖先撞上了南瓜粥的甜香。他迷迷糊糊地抬眼,看见顾年正坐在对面,削着一盘苹果。听见动静,顾年抬眼看他,把苹果块推到他面前:“醒了就吃吧,粥还热着。”
顾流“嗯”了一声,端起粥碗小口喝着。南瓜的甜香裹着暖意滑进胃里,他才觉得昏沉的头轻了些。
吃完粥,顾流浑浑噩噩地往楼上走,走到最后一级台阶时,脚底下一绊,差点摔下去。顾年刚好端着空碗从厨房出来,连忙喊:“小心点,小流!”
“没事——”顾流稳住身形,扶着栏杆晃了晃,才慢吞吞地回了房间。他刚倒在床上,手机就震了两下,是苏曼的消息。
-ST:有点普通了,为什么不能沿用之前的画风?只删眼睛元素就好。
-ST:你也注意点休息。
顾流抱着手机,指尖在屏幕上停了很久。他想起昨晚顾年说的“你的眼睛是你自己的”,想起那些烧着的红太阳,想起自己画《瑰泪》时,指尖沾着的玫瑰花瓣。最后他敲下一行字:
-流水:那种画风,我只画“眼睛系列”。其他风格,我再试试。
-ST:好,我等你续作。
顾流把手机扔在一边,拉过被子蒙住头。房间里很静,能听见窗外的风裹着寒意吹过,他把脸埋进枕头里。
他想,等这次的画交了,他要重新画一幅眼睛——画顾年的眼睛,画那些藏在温柔里的光,画他自己的、没被规训过的形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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