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封信纸

作者:忆楠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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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章


      三月的风还带着倒春寒的料峭,吹在人脸上像细密的砂纸打磨。梨中的操场上却是一派热火朝天,塑胶跑道被无数年轻、或轻盈或沉重的脚步反复踩踏,空气里弥漫着汗水、尘土和青春荷尔蒙混杂的、微咸的气息。
      体测,是每个学期开始时悬挂在学生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八百米,对程芸夏这种耐力平平、体育课能躲就躲的选手来说,不亚于一场小型酷刑。
      当终于踉踉跄跄冲过终点线,肺部火烧火燎,嗓子眼泛着铁锈味,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拖不动时,她感觉自己离当场去世只差一口气。
      她扶着膝盖,在跑道边喘得像个破风箱,眼前阵阵发黑。体育老师吹着哨子,催促着下一组男生上跑道。
      混乱中,不知被谁撞了一下,又或者自己腿软没站稳,她一个趔趄,膝盖重重磕在了跑道边缘粗糙的水泥牙子上。
      “嘶——”尖锐的痛感瞬间盖过了肌肉的酸软,让她倒抽一口凉气。低头一看,校服裤子的膝盖处磨破了一个小洞,露出底下迅速红肿、渗出血丝的皮肉。
      伤口不算深,但火辣辣地疼,混着刚才剧烈运动后的汗水,更添了几分狼狈。

      “程芸夏?你没事吧?”一个清朗温和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程芸夏抬起头,透过被汗水糊住的睫毛,看到江鸣站在她面前。
      他穿着干净的白衬衫校服,额发被风吹得有些乱,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关切。他是年级里出了名的温和学霸,上次被陈老师冤枉时,她还替他出过头。
      后来在走廊或图书馆遇见,也会互相点头打个招呼。

      “没事,磕了一下。”程芸夏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想站直身体,膝盖却一软。
      “别动,伤口沾了灰,得处理一下。”江鸣眉头微蹙,看了看她膝盖的伤处,又抬头望向喧闹的操场和行色匆匆的同学,“医务室现在估计人多。你等我一下。”他说完,转身快步朝教学楼方向跑去。
      程芸夏靠着旁边的单杠,看着他一溜小跑的背影,心里有点过意不去。
      其实这点小伤,她自己回去用水冲一下,贴个创可贴也行。但江鸣已经跑远了。

      没几分钟,江鸣就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医药箱,看样子是刚从教室或者老师办公室借来的。
      他走到程芸夏面前,很自然地蹲下身,动作熟稔地打开医药箱,拿出碘伏棉签和纱布。
      “可能会有点疼,忍一下。”他抬头看了她一眼,眼神清澈干净,带着安抚的意味。
      “嗯,谢谢。”程芸夏小声说,看着江鸣用镊子夹起碘伏棉签,小心翼翼地清理她膝盖上的伤口。他
      的动作很轻,很专注,侧脸线条在午后有些倾斜的阳光下显得柔和。消毒液的刺痛让她忍不住缩了一下腿。
      “马上就好。”江鸣低声说,加快了手上的动作,用干净的纱布轻轻压住伤口,又用胶带固定好。“这两天别沾水,跑步也注意点。”
      “知道了,谢谢你啦,江鸣。”程芸夏真心实意地道谢。他处理伤口的手法很专业,态度也温和有礼,让人心生好感。
      “不客气,上次……也要谢谢你。”江鸣站起身,收拾着医药箱,耳根似乎有点泛红,声音也低了些,“那我先回教室了,你……慢慢走。”
      “好,拜拜。”程芸夏扶着单杠,试着挪了挪脚,膝盖还是疼,但比刚才好多了。
      江鸣点点头,拿着医药箱转身离开。走了几步,他又回头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加快脚步走远了。

      程芸夏没太在意,她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如何用一条腿蹦跶着挪回教室,以及思考晚上怎么跟程辞解释裤子上这个破洞——那家伙肯定会逮着机会嘲笑她“运动废物”。

      放学铃响时,程芸夏的膝盖已经没那么疼了,只是走路还有点别扭。
      她拎着书包,随着人流慢吞吞地挪出教学楼。夕阳将天空染成一片温柔的橘粉色,给校园里光秃秃的枝桠和红砖教学楼都镀上了一层暖融融的边。

      刚走出校门,还没等她搜寻自家哥哥那辆骚包的亮蓝色山地车,视线就先被校门口那棵老槐树下站着的两个人影攫住了。
      是程辞和沈寂衍。
      程辞依旧是他那副吊儿郎当的站姿,单肩挂着书包,另一只手插在裤兜里,正侧着头跟旁边的沈寂衍说着什么,表情眉飞色舞。沈寂衍则安静地站着,背脊挺直,简单的白衬衫外套了件卡其色的风衣,手里拎着个看起来沉甸甸的黑色书包。
      他微微低着头,似乎在听程辞说话,偶尔点一下头,侧脸在夕阳的逆光里显得有些模糊,但周身那股清冽沉静的气质,在放学时分喧闹嘈杂的校门口,像一块磁石,轻易就吸引了程芸夏全部的注意力。
      他们怎么一起来了?还等在这里?
      心跳,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然后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膝盖的疼痛似乎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混合着惊喜和紧张的情绪冲淡了。
      她下意识地理了理自己有些凌乱的头发,又扯了扯校服外套的下摆,试图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
      然后,她看到沈寂衍像是感应到了什么,抬起了头,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精准地落在了她身上。
      他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然后缓缓下移,扫过她走路时略显不自然的姿势,最终,定格在她膝盖处那抹刺眼的、沾着灰土和隐约血渍的破损布料上。
      程芸夏感觉自己的脸颊又开始发烫了。被他这样看着,尤其是看到自己这么狼狈的样子,让她有种无所遁形的窘迫。
      她想假装没看见,或者自然地走过去,但脚步却不听使唤地钉在了原地。
      就在这时,程辞也顺着沈寂衍的目光看了过来,一眼就看到了她,还有她膝盖上的“勋章”。

      “哟!我们家小鬼这是怎么了?挂彩了?”程辞的大嗓门立刻响起,他三两步跨过来,围着程芸夏转了一圈,目光在她膝盖的伤口上打量,“体测摔的?八百米跑完直接给跑道磕头了?”
      “哥!你闭嘴!”程芸夏恼羞成怒,伸手去捂他的嘴,被程辞灵活躲开。
      她偷偷瞥了一眼沈寂衍,他不知何时也走了过来,就站在程辞身后一步远的地方,目光依旧平静地落在她膝盖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弧度很轻,快得像是错觉。
      “怎么弄的?”沈寂衍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过程辞的聒噪,钻进程芸夏的耳朵。
      “就……跑完没站稳,磕了一下。”程芸夏小声回答,不太敢看他的眼睛。
      “消毒了吗?”沈寂衍又问。
      “嗯,同学帮忙处理过了。”程芸夏点点头,补充道,“是江鸣,他刚好有医药箱。”
      她说出江鸣的名字时,没察觉到沈寂衍的眸光似乎几不可察地沉了沉,像平静的湖面被风吹过,泛起一丝几乎看不见的涟漪。
      “江鸣?”程辞摸着下巴,做思考状,“就上次你英雄救美……不对,是美救英雄那个年级第六?行啊小鬼,人际关系处得不错嘛,都发展到互帮互助处理伤口了。”
      “程辞!”程芸夏的脸更红了,这次是气的,“你胡说什么呢!”
      “我哪有胡说?事实嘛!”程辞笑嘻嘻地,又转向沈寂衍,“阿衍,你说是不是?我们家小鬼还挺招人喜欢哈?”
      沈寂衍没有接程辞的话茬。他的目光从程芸夏泛红的脸颊,移到她膝盖的伤口,又似乎不经意地扫过她身后校门的方向。
      那里,江鸣正和几个同学一起走出来,视线若有若无地飘向这边,在与沈寂衍目光接触的瞬间,有些不自然地移开了。
      沈寂衍收回视线,重新看向程芸夏,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清淡:“还能走吗?”
      “能,就是有点疼。”程芸夏老实回答。
      “哥,”程芸夏为了转移话题,也为了掩饰心跳,故意用夸张的语气对程辞说,“你今天怎么良心突发来接我了?往常你不都是下课铃一响就直接冲回家打游戏吗?怎么今年,高贵的梨大准学长,”她瞟了一眼旁边的沈寂衍,意有所指,“纡尊降贵来接我这个区区高中生啦?”
      “你个死小鬼!”程辞果然被成功带偏,伸手就揉上她的脸颊,把她脸蛋揉得变形,“你哥我平时接你接的少吗?啊?上次是谁低血糖瘫在地上像滩泥,是谁把你抱回来喂糖的?忘恩负义!”
      “成语词典!不准动手动脚的!”程芸夏口齿不清地抗议,拍打着程辞作乱的手。两人在放学的人流边又闹成一团。
      一直沉默的沈寂衍,目光落在程辞揉着程芸夏脸颊的手上,那双手没轻没重,把她白皙的脸颊揉出了红印。
      他几不可察地抿了抿唇,忽然开口,打断了兄妹俩的“战争”,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小鬼,”他叫的是程辞对程芸夏的专属昵称,语气却平淡无波,“伤口还疼不疼?”
      程芸夏和程辞同时停下了动作。程芸夏愣愣地看向沈寂衍,撞进他那双沉静的眼眸。
      他叫她“小鬼”?虽然可能是顺着程辞的话,但由他口中叫出来,带着一种陌生的、让她心跳失序的亲昵感。
      “还、还好,”她听到自己结结巴巴地回答,“早就不疼了。”其实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但被他这样注视着询问,那点疼痛好像也变得微不足道了。
      “在学校没好好吃饭是不是?”程辞的注意力立刻又被拉了回来,他松开揉她脸的手,改为捏了捏她的胳膊,眉头又皱起来,“怎么感觉又轻了?抱着都没什么分量了。”
      “哪有!我中午吃了好多!”程芸夏反驳,话音未落,程辞忽然弯下腰,手臂穿过她的膝弯和后背,轻轻松松地,像抱小孩一样,直接把她打横抱了起来。
      “啊!”程芸夏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搂住了程辞的脖子,脸颊瞬间爆红,“程辞你放我下来!这么多人看着呢!”
      “看就看,我抱我妹,天经地义!”程辞毫不在意,甚至故意掂了掂,“你看,是不是轻了?跟片羽毛似的。肯定是没好好吃饭,回去让妈给你加餐!”
      “你放我下来!我自己能走!”程芸夏羞得恨不得把脸埋进程辞怀里,眼角余光却不由自主地瞥向旁边的沈寂衍。
      他就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程辞把她抱起来,脸上没什么表情,镜片后的目光深得像望不见底的寒潭。夕阳的余晖给他周身镀上一层金边,却化不开他眉眼间那股清冷的寂静。
      他的视线落在程辞抱着她的手臂上,又缓缓移到她因为窘迫而通红的脸颊和紧紧搂着程辞脖子的手上,然后,他移开了目光,看向远处逐渐沉入暮色的街道,侧脸的线条在光影中显得有些冷硬。
      他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跟在抱着程芸夏、嘴里还在念叨“加餐”的程辞身边,一起朝着回家的方向走去。

      而被程辞稳稳抱在怀里的程芸夏,脸颊紧贴着哥哥温热的胸膛,能听到他有力的心跳,鼻尖是他身上熟悉的、带着阳光和洗衣液的味道。
      很安全,很温暖。可她的心,却好像悬在了半空,晃晃悠悠,找不到落点。
      她忍不住又偷偷看向旁边那个沉默的身影。
      沈寂衍走得不快不慢,始终落后程辞半步。风衣的下摆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拂动。
      他微微低着头,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部分眉眼,看不清表情。
      只有紧抿的唇线,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类似紧绷的弧度。

      程芸夏的心,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揪了一下。一种莫名的不安和失落,悄悄漫了上来。
      他为什么不说话?是觉得程辞这样太夸张了?还是……不高兴了?因为什么不高兴?因为她和江鸣走得近?还是因为别的?
      她看不透他。永远都看不透。

      而此刻,在校门口熙熙攘攘、逐渐散去的人群边缘,江鸣静静地站在原地,手里还拿着那个小小的医药箱。
      他的目光,越过来往的同学,久久地、一眨不眨地,追随着那个被哥哥抱在怀里、渐渐远去的纤细身影,和走在她哥哥旁边那个清瘦挺拔、沉默如松的少年。
      他看到了。
      看到了当沈寂衍目光落在程芸夏膝盖伤口时,那一闪而过的蹙眉。
      看到了当程辞揉着程芸夏脸颊时,沈寂衍抿紧的唇线。
      看到了当程辞抱起程芸夏时,沈寂衍骤然移开、却依旧泄露了些什么的视线。
      更看到了,程芸夏在被抱起时,那下意识投向沈寂衍的、带着慌乱、羞窘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与探寻的眼神。
      那些细微的、瞬间的表情和动作,像散落的拼图碎片,在他眼前自动拼凑成一个清晰的图案。
      一个关于少女心事,关于无声暗恋的秘密。
      程芸夏喜欢沈寂衍。
      这个认知,像一根细小的冰刺,猝不及防地扎进江鸣的心口,带来一阵尖锐而冰凉的刺痛。
      原来,她偶尔的出神,她提起“寂衍哥”时不自觉放柔的语调,她看向那人时眼底瞬间点亮又慌忙掩藏的光……都不是他的错觉。
      而他,江鸣,在她被磕破膝盖、有些无助地站在操场边时,是第一个靠近她、帮助她的人。他以为那是一个特别的、或许能拉近距离的瞬间。
      他甚至因为她那句真诚的“谢谢你啦,江鸣”,和递过来的那颗话梅糖,而在心底悄悄漾开过微小的、不敢宣之于口的涟漪。
      可现在,他知道了。他窥探到了一个秘密。
      他喜欢的人,她心里藏着另一个人。那个清冷优秀、如同高山雪松般让人仰望的沈寂衍。
      她小心翼翼地,把这份心事藏在每一个不经意的眼神和下意识的反应里,像守护着最珍贵的宝物。
      而他,江鸣,是第一个发现这个秘密的人。
      多么讽刺。

      夕阳最后一点余晖也沉入了地平线,天空变成了深沉的靛蓝色,几颗疏星怯怯地闪烁。
      校门口的人已经散得差不多了,晚风带着寒意拂过。
      江鸣低下头,看着手里那个还残留着消毒水气味的医药箱。
      指尖仿佛还能感觉到帮她处理伤口时,她皮肤细腻的触感和那一声压抑的抽气。
      他喜欢她。
      而她喜欢沈寂衍。
      这个秘密,他第一个发现。
      却也注定,与他无关。

      他最后望了一眼那三人早已消失在街道拐角的、空荡荡的方向,然后转身,独自一人,朝着与家相反的另一条路,慢慢走去。
      背影在初降的夜色里,显得有些单薄,有些寂寥。
      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在为这场无人知晓的、刚刚开始就已然窥见结局的暗恋,奏响一曲低回的前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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