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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守林人
“现在,你想听听我的学习状况了吧?”
西尔维娅躺在树根上,大字朝天,
“那我要告诉你,《古典伊芙纹章》课,边边角角里面的那些对绞丝结、蜻蜓结和王冠结的讲述,我都背过了,而且照着试过了。”
“很棒。”
莱恩提既严峻又满意地微笑。
“你要用学会粗布绳子或银弦藤打那些结,而不是丝绸飘带。这样,才能挂得住生存所需的水壶和暖岩口袋。”
“我知道。”
西尔维娅也满意地微笑。
“《夕轮地质历史》这门课,从这个学期开始,你们的教材里许多章节里都附有野外暖岩辨别和采用的知识。虽然老师不会重点讲,但你要记住这些知识。”
莱恩提说。
“我知道。我还会把《古典伊芙神话》教材里提到的那些英雄在野外生存的技能也搜刮到一起背过呢。”
西尔维娅狡黠而张狂地说。
“真不错。”
莱恩提放松下来,仰躺在另一条树根上。
“西尔维,我们学这些,并不是真的一定要脱离所谓薇雅族上流社会的这一套。”
他喃喃道。
“我只是希望……如果将来有一天我们被逼得走投无路了,至少,在没有别墅、火炉和飞花鹿马车的地方,也能活下去。”
“我知道。”
西尔维娅不愿回忆宴会厅的巉岩酒。
以及昼时段前夕的暴风雪。
“我真想一直在这里烤蘑菇。”
“我知道你也不喜欢那些。”
莱恩提望着树顶天光。
雾灰色的眼睛里映着树顶的枝枝叉叉。
“但是,我不知道瑞德洛普是否真的喜欢这一切。”
他叹了口气。
“你知道的。在学校,她风风火火地冲进一个又一个我们的父亲所在阶层的子弟的聚会。社团,联谊,集会……有些时候,需要我跟他一起打配合。多数时候,她自己一个人去闯。虽然她是女孩,但也赢得了他们的尊重。”
“她好像在外人面前是个狠角色。”
西尔维娅既欣慰又悲伤地说。
“越是这样,越让人担心。”
莱恩提说。
“其实,她对咱们家族的产业没有太大的兴趣。我能看得出来。她去这些场合进行竞争,是为了找存在感。而存在感和被尊重感让她很安心。”
“我也看出来了。”
西尔维娅说。
“但那是瑞德洛普的选择,瑞德洛普的自由。”
“但那样会伤害她自己。”
莱恩提说。
“但是,坚持自己的本心,难道就不必受任何伤害吗?”
在这里,西尔维娅不想伪装得太像自己的年龄。
“我们以后可能会受更多的伤害。”
“是。但这样的伤害比她所受的伤害更加值得。”
莱恩提单手捂住眼睛。
“那也只是你自己的‘值得’或‘不值得’而已。”
西尔维娅说。
“或许对瑞德洛普来说,为了获得荣耀而受伤,是更值得的。”
莱恩提摇摇头。
没有再说话。
吃完所有烤物,这顿聚餐才告结束。
“西尔维,我想明白了一件事。”
整理残局、销毁“证据”时,莱恩提忽然这样说。
西尔维娅想知道是什么。
但没问。
过往的经验告诉她,莱恩提不主动继续说,她就没必要问。
莱恩提果然没有继续说。
但,分别前,他为西尔维娅列了一串书单。
“《薇雅口述史与家族谱牒》。”
“在图书馆里很不起眼的角落。封面设计也很老土。”
“但那里才有薇雅族真正的历史。”
“《夕轮诸族比较社会学》,书名很唬人,能把神念唬过去。”
“很厚,没有几个人真正去看。你也不用全看完。只看第十四章和第十七章就可以。”
“《星象导航与野外生存》,这个有多重要,我就不必说了吧。”
“《浮景纹章学》,和伊芙纹章课程比对着看。”
“《古典星算术研究》,那里面有我们薇雅族真正的智慧和传统。”
这就够西尔维娅啃一阵子了。
但是,还有。
“《家园构建与空间哲学》,在高年级图书区域。很难懂,但你可以粗略一翻。”
“《夕轮古典建筑鉴赏》,图片很多,很好看,也可以从中找一些穿衣服的灵感。”
莱恩提严肃得就像个哲学家。
西尔维娅说,
“我都记住了。不过这些书我不会全看的。因为我还得有点自己喘口气和玩一玩的时间呢。”
“好极了。”
莱恩提说。
“这种时间需要再多一些,而不是只有一点。”
“不过,接下来,可以开始补一点烹饪的知识了。”
莱恩提又说。
这倒是让西尔维娅有点意外。
烹饪是民间女子持家的技能。
而莱恩提很少对她说,要学会持家,学会照顾丈夫和子女。
“烹饪还是要学的。”
莱恩提说。
“我现在也在练习。”
于是,西尔维娅和莱恩提道别。
西尔维娅按照莱恩提开给她的书单搜罗书本。
但她没有严格遵照莱恩提的指示去阅读。
她会偷懒,会少看点东西,也会根据自己的兴趣多看点东西。
但她不会对莱恩提谈起这些。
因为,一个健康的人理应像那片神灶森林一样。
灰白黑,参差模糊,不透明。
那之后,西尔维娅和瑞德洛普又见了一面。
那是在祈祷庭院。
西尔维娅抱着一本《野生菌菇图鉴》翻阅。
瑞德洛普经过。
匆匆忙忙地俯下身,观察西尔维娅手里的书。
“真不错。莱恩提让你看的?”
西尔维娅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你要去做什么?”
瑞德洛普也没回答她的问题。
“明天这个时候,这里见。可以吗?”
“可以。”
瑞德洛普迅速地微笑,迅速走远。
第二天,雨雾朦胧。
雨滴不重,但是细密。
西尔维娅没有打伞。
用透明的雾层笼罩自己,隔开雨丝。
瑞德洛普打一把透明的伞。
“给你。”
瑞德洛普将一个小纸包递给西尔维娅。
“回去再打开。”
雨滴成串,细密幽微的小水珠从透明伞的边缘挂下来。
西尔维娅和瑞德洛普望着雨珠串。
“你待会要去干什么?”
西尔维娅问。
但并不期待得到回答。
瑞德洛普确实没有回答。
“再见。”
西尔维娅留在雨中。
依然用透明的雾层隔开雨水。
轻轻撕开小纸包。
不是一层一层将包装纸完整地揭开。
而是将三四层纸同时撕裂。
手指轻柔,然而力道凶狠地撕碎。
纸包里是一个手串。
用酒红色的透明珠子串成,用银色的小细珠间隔开。
两颗迷雾般的白珠子衬在红珠子中间,一颗星球般带有细闪的碎爆花蓝珠在众星拱月的位置,还拥有一颗星环。
它看上去像血,像魔性的象征,像魔性中那一丝迷茫困惑的纯白,还有清醒地俯瞰着这一切的一颗宇宙星辰。
一颗误入地狱的星辰,成了这里的主人。
瑞德洛普想借此表达什么呢?
又或者什么也没想表达,只是想给西尔维娅一串漂亮的首饰而已。
无论何如,西尔维娅很喜欢它。
她把它佩戴在左手手腕上。
晚上入睡前,就把它摘下来放在枕头边。
“守护住你内心的恶魔。”
“不要抛弃你心中的困惑。”
“不要为了安全感而向困惑投降。”
它们对她说。
“恶魔从来都是真正的战士。”
它们说。
“我从来都不是什么纯洁无辜、天真甜美的小女孩。”
西尔维娅对自己说。
翌日黄昏,西尔维娅没去祈祷庭院读书。
因为她陪着珊宁拓在水边蹲着。
水边有银弦藤、飞燕草、银丝柳和鸢尾花。
远方,层层叠叠的树林,从围墙内弥漫到围墙外。
每当望着雾中的树林,西尔维娅都会想到神话中的英雄。
以及,恶魔。
被称为“巡牧人”的鬼魅。
来自在世界之外的森林边缘,行走在肮脏的粉尘中,从尘世挑选中意的孩子和年轻人。
呼唤,带走,让他们成为自己的侍从和继承人。
西尔维娅想,倘若他们真的出现在她面前,她愿意走,还是不愿意走?
或许,她舍不得跟着他们走。
珊宁拓依然穿优雅的连衣纱裙。内层雾银,外层淡紫。
雾银和淡紫上都有银线刺绣出的破碎星辰。
或许不是星辰。
是露珠。
她一直攥着手帕哭泣。
但她不告诉西尔维娅自己为什么哭泣。
就算她不说,西尔维娅也能猜出来个七七八八。
无非是类似于“人活着怎么这么累”“到底怎样才能不让灵魂变得浑浊”“为什么有人天生以拿捏和操控他人为乐”“为什么我们的生命不能美丽如诗”。
其实,这些问题,西尔维娅也想问。
但她知道,这些问题是没有答案的。
就算有,也不是她和珊宁拓想听到的那种答案。
但她希望守护仍在持续问出这些问题的人。
珊宁拓蹲累了,就坐在西尔维娅替她准备的坐垫上。
西尔维娅时不时地递给她餐巾纸。
餐巾纸之后是洗脸巾。
因为珊宁拓鼻子下面的皮肤已经在泛红了。
洗脸巾之后是涂泪痕用的乳膏。
没有它,珊宁拓的眼皮会一直肿到第二天。
在持续为她递过去这些东西的时候,西尔维娅感到内心深处有一个小水洼被幸福的金色池水充满。
这种感觉让她知道,这种事,她愿意用一生一世去做。
为他人,一生一世地做这种事。
即使他们可能终有一日会厌弃她、嘲笑她、背叛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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