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杀死的黄昏

　　幽灵节前夕，荻伊笛趴在桌子上，像往常一样翻着魔法书。
　　“不知道你明天能不能认出我。”兰斯在他背后故弄玄虚地说。
　　“一定会认出来。”
　　兰斯好奇地问，“你要打扮成什么样？”
　　荻伊笛不说话了，过了一会才回答，“我还没准备好。”
　　“我要扮演一个虚伪的叛徒？残忍的凶手。”他说。
　　兰斯以为他要扮演某个故事中的邪恶角色，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兰斯忍不住问道，“你怎么魂不守舍的？”
　　荻伊笛梦呓般说道，“渡鸦能在梦里看见我吗？自从德莱文来到这里，我竟然能梦见渡鸦了。”
　　兰斯忍不住提醒道，“那个家伙有点危险，太怪异了。”当然，兰斯知道自己的好朋友不会混淆德莱文和渡鸦。他们面容相似，但确是两个不同的人。
　　“今天，我也想梦见他。十五岁的渡鸦。如果在梦里，他能用仇恨厌恶的目光盯着我，我会意识到那是梦的，那么醒来的时候，我也不会太失落了。”荻伊笛低声地说。
　　兰斯沉默地看着他。
　　“让我一直梦到你吧。直到你杀了我。”荻伊笛把脸埋在臂弯里，压低了声音许愿。
　　“他会回来的，在我的意识里，最后完全替代我。”
　　兰斯皱紧了眉，心想，“你确定在梦里找你的是渡鸦吗？也许是德莱文用梦境魔法，控制了你的梦。德莱文是故意让你误会的。可能那些梦都是他用魔法制造的。”
　　但兰斯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荻伊笛做梦了。他总是一遍遍地梦见那些场景，也不会厌倦。
　　“我找到了一颗宝石，星星被藏进来了，对吗？”少年摊开手掌。他的手心放着一颗淡蓝色的宝石。
　　荻伊笛一下就认出来了，那是一颗流星石。
　　“生日快乐。”少年笑着说，小心翼翼地把宝石放进荻伊笛的手心。“你喜欢它吗？”
　　荻伊笛攥紧了手掌。微凉的宝石被完全包裹住，仿佛一瞬间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他梦见还是小孩子的渡鸦，他们一起在秋天的棕色森林里捡橡果。他们穿着靴子，背着行李袋，去露营、划船。
　　一只乌鸦扑簌簌地拍打翅膀。荻伊笛被它吸引了目光。乌鸦落到一个小孩头上来。一个可爱的男孩，卷发在风中颤动。过分聪明的眼睛，正盯着荻伊笛。荻伊笛心中抽痛起来，那是渡鸦长大后才会露出的神情……痛苦纠结而又愤怒。在他的记忆里，在他们都还只有几岁时，他们一直是开心的……
　　男孩不说话，只是一直抬头看着他，半晌才说，“你长大了是这样啊……”
　　“我还没有真的长大呢。”荻伊笛心想，“因为你不在我身边了。”
　　“哥哥，我丢了一件东西，你能帮我找吗？”
　　荻伊笛蹲了下来，笑着看了看他。荻伊笛伸出了手，想摸一摸男孩的脑袋。
　　男孩突然往后退了一步，他的声音是清澈的，但是有意低沉下来。“是很珍贵的，哥哥你曾经说过它像宝石……”
　　荻伊笛愣住了。
　　男孩接着说，“是我的眼睛呀……哥哥……很痛。”
　　“你明明能想象得到我有多疼，但是你的内心深处反而隐隐地愉悦了，因为你能这样地伤害我……”
　　荻伊笛低下头，不可自抑地颤抖了。
　　“你挖走了它，”男孩平静地诉说着，声音里听不出丝毫痛苦的情绪，“它在哪儿？”
　　荻伊笛冷静下来，仿佛觉得他在套话。“在一个安全的地方。有很多人看守。那些人都明白这是个重任。”荻伊笛含糊地说。他担心说出了具体的位置，渡鸦就再也不肯出现在自己的梦里了。
　　男孩突然痛苦起来，“那可是我的眼睛，不应该是你心爱的东西吗，怎么可以交给那些虚伪的人……”
　　“把你的给我。”男孩镇静下来，严肃地说。
　　“好。”荻伊笛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荻伊笛低下头，温驯地闭上眼睛。
　　小男孩伸出手，用手轻轻按着荻伊笛的右眼。

　　突然，他的眼睛一阵灼痛。惊叫一声，他醒了过来。
　　一片黑暗。灰烬似的痛，还盛在眼眶里。他不敢睁开眼睛。
　　有一瞬间他甚至希望自己的右眼就这么销毁。这样就算是偿还。
　　“你来报复我吗……不，不是报复，这是你应该做的。”
　　他茫然地睁着眼睛，过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已经十七岁，渡鸦也不是小孩子。
　　兰斯睡在另一张床上，没有被吵醒。
　　荻伊笛觉得自己的心空荡荡的，简直快要哀鸣。
　　“你伤心了……对不起……”荻伊笛坐了起来，低低地说。
　　荻伊笛点亮蜡烛，走到镜子前。
　　镜子里的他依然完整，两只眼睛蕴含光亮，没有一丝损坏。只是右眼通红疼痛，就像是哭泣了一样。
　　荻伊笛呆呆地站了一会，不知如何确定自己是不是还在梦中。

　　荻伊笛拿着烛台，游荡在走廊间。
　　一只夜巡的南瓜悄悄地飞在他身后。
　　眼睛还是有点疼，荻伊笛梦游似的走到一年级宿舍。他站在了一扇门前，抬起手正准备敲门。
　　他好像突然彻底地醒了过来，按住衣领，自言自语道，“渡鸦他已经睡了，明天早上我们再一起玩。”
　　他转身离开了。南瓜悄悄地护送他回到宿舍。

　　第二天早上，荻伊笛坐在餐厅里。他的右眼很痛，不能完全睁开。
　　荻伊笛一直在餐厅里等着，差点迟到了。
　　德莱文也许还在睡懒觉。
　　不知为何，荻伊笛就是希望能见到那家伙，再问他，“你昨晚睡得还好吗？”只问这一句话就好了。
　　兰斯关心地问询道，“你的眼睛怎么了？”
　　荻伊笛的右眼通红，看上去有些可怕。
　　“可能是被亲吻了。”荻伊笛抬起头，指着自己的眼睛，对兰斯微笑。
　　黛月莎和朋友们走了过来。
　　“生日快乐。”荻伊笛对黛月莎说。
　　“我的生日在这一天真是太好了。感觉就像大家和我一起过生日。去年也有幽灵节晚会。”
　　黛月莎站在荻伊笛面前，低下头，仔细地凝视着。
　　“一夜之间，你的头发长长了。”
　　荻伊笛抿着嘴，得意地点头。
　　“今天你扮演的是过去的自己？”黛月莎随口问道。漫不经心的审判。
　　荻伊笛摇了摇头，“我一直都是啊。”

　　“魔力凝结成种子，召唤回灵魂，传入种子之中，可以再次孕育出生命……”
　　“为了让魔法阵运行，要用自己身体的一部分献祭……”
　　荻伊笛仔细地读着复活魔法的条例，心里松了一口气，低声说，“这个步骤看上去挺简单的，试试吧。”
　　他呆在自己的秘密基地。按照魔法书的指示，他在地板上画出了魔法阵。
　　“用眼睛来交换吧？”荻伊笛握紧法杖，念着咒语。
　　一瞬间，他感到右眼一阵剧痛，但他不敢动，直到念完咒语。
　　魔法阵的中心出现了一颗种子，但荻伊笛并没有感受到渡鸦的灵魂。复活魔法不是这么容易成功的。
　　荻伊笛捂住眼睛，意识到自己闯祸了，叹了一口气。在妹妹生日这天，本不该尝试这么危险的魔法。
　　不过，他可以种出一株可爱的风信子。荻伊笛捏紧了花种，发自内心地笑了。

　　荻伊笛悄悄地走进大厅。到处都闪闪发亮，充满了欢声笑语。是、荻伊笛的肩膀被拍了一下，猛地转过头。
　　布瑞兹和泽维尔被吓了一跳。他们原本还想吓唬荻伊笛呢。
　　布瑞兹深吸一口气，“你的眼睛爆炸了？”
　　荻伊笛的右眼变成了空洞的太阳，有金色的边缘。简直像纸上被烫穿的洞。他炫耀道，“特别的幽灵节造型。”
　　黛月莎悄无声息地冒了出来，盯着荻伊笛，眼里充满怀疑。
　　在她开口之前，荻伊笛一把搂过了走过来的朋友，“兰斯可是为这场舞会精心打扮过了，你们不夸一下他吗？”
　　兰斯穿着开叉的绿绸裙，胸前缠绕着珠链，眼睛下贴着翡翠绿的闪片。
　　“是真的宝石吗？”
　　布瑞兹眼睛一亮，伸出手，却摸到了空气。那些宝石只是缠绕在兰斯身体上绮丽的光。
　　“我拜托艾洛用光魔法变出了一套饰品。”
　　“太厉害了。”泽维尔感叹道。
　　光魔法变出的宝石美丽轻盈——事实上根本没有重量——一点也不硌人。
　　“那种冰凉的触觉，才是华丽的象征。”黛月莎说，“你戴的虚幻的珠宝，一点也不值钱。”
　　“没钱。”兰斯简洁地说。他朝黛月莎眨一下眼。
　　黛月莎有点被震慑住了。
　　布瑞兹盯着兰斯，说道，“如果格兰特在这儿才好玩呢。”他肯定会嘲笑你。
　　兰斯用扇子遮住脸，“别提那个家伙。他肯定早就忘了我们，两年了一封信也没给我们写过。”
　　他们共同的朋友格兰特，几乎算是和他们一起长大，也在两年前离开了这里。没人知道他去了哪。
　　女孩男孩们聚在一起窃窃私语，猜测美人的身份。他们走过来搭讪，兰斯移开了绸缎织成的折扇。他们尖叫着离开了。兰斯用扇子挡着嘴，偷偷地笑了起来。

　　有的巫师扮成蛇人。因为蛇尾太过逼真，不少人怀疑那就是她的原形。还有的变成了骷髅骑士。
　　布瑞兹脑袋两边都扎了辫子，穿着红色的裙子。泽维尔也穿上了粉裙子。他们一起跳舞。
　　艾洛是长着犄角的木乃伊，用沾着血液的绷带裹满全身，只露出眼睛。他和孩子们一起跳舞，给他们拍照。兰斯、布瑞兹和泽维尔都摆出了满意的姿势。
　　艾洛看着手中的相片，说道，“格兰特没来真是太可惜了。”
　　荻伊笛趴在桌边，说道，“已经两年了，格兰特再也没有回来。他可能是恨我吧。因为我杀了渡鸦。”
　　艾洛被吓了一跳，差点泼掉了杯子里的酒，“别这么恨自己。”
　　他看了看荻伊笛，又说，“好吧，想象着格兰特对你恨之入骨，会让你好受点吗？”
　　荻伊笛晃着杯子里的蓝莓酒，“还是渡鸦更恨我吧。我想要再次见到渡鸦。虽然他恨我，但在杀了我之前，他会再一次凝视我的眼睛。”

　　荻伊笛坐在角落里，光只照到了搁在桌子上的手臂。他的长发在烛光下泛着月亮般的银辉。尽头微卷，用草茎的汁液染成蓝色。
　　男孩女孩们陆陆续续地邀请他跳舞。他都愉快地答应了。不过现在他有点累了，现在邀请，会成功吗？
　　“可以和我跳舞吗？”
　　荻伊笛抬起头来。
　　一个恶魔。
　　小巫师们往这边看，窃窃私语，气氛有点不安。
　　荻伊笛歪了歪头，笑了笑，存心要让人知道他很可爱。
　　对面的恶魔也确实愿意被诱惑，本来就是寻着这诱惑来的。

　　那恶魔的右眼绑着绷带。一道狭长的伤疤在绷带外爬行。左边脸的眼睛倒是完好。荻伊笛仔细地看着恶魔。平静的蓝眼睛，正直直地盯着自己。暗蓝色的头发打着卷。睫毛在血迹和头发的暗影里忽闪，是一种可爱的诱惑。恶魔有正常的红润的的嘴，牙齿也洁白整齐。
　　“你脸上的伤疤是怎么回事？”
　　“死了以后自己用爪子抓的。”恶魔得意地说。
　　“为什么你没有尖牙。”荻伊笛问。
　　恶魔俯下身来，很注意地凝视他的眼睛，微笑着说，“因为不想让你受伤。”
　　荻伊笛像没有听出暧昧一样，又自顾自问道，“这是真正的你吗？”
　　“是的。”恶魔微笑。
　　“那我们跳一支舞吧。”荻伊笛站起身来。
　　恶魔歪着脑袋，说，“但在那之前，你应该用你原本的模样面对我。我想看见真正的你。”
　　荻伊笛一动不动。恶魔忍不住伸出了爪子。并拢再张开，荻伊笛就变成原样。
　　恶魔握住他的手腕。冰凉的爪子让他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舞会上有好几个扮成恶魔的家伙，但正在和荻伊笛一起跳舞的家伙是最像的。
　　芒埃特也看向了那边。他在灯光下显得更加明亮。他注视着这对舞伴。

　　周边的声音很嘈杂。不过荻伊笛并不在意，他只是呆呆地凝视着恶魔的眼睛。
　　“透过我的眼睛，你在看谁呢？”恶魔有些不悦，但还是好脾气地微笑。
　　下一刻，他的怒气就完全消失了，因为荻伊笛轻轻吻了他，咬了他的嘴唇。
　　恶魔感觉自己的嘴唇里似乎也浸透了淡淡的香味。他感受到荻伊笛轻轻地抱住了自己。
　　恶魔没有挣脱荻伊笛的怀抱，他闻到了荻伊笛身上散发的蓝莓酒的气味。
　　“你也会喝酒吗？这样不是不算听话吗？”恶魔轻声嘲讽道。
　　荻伊笛似乎没听见。

　　戴着乌鸦面具的家伙，和戴着蝙蝠面具的银发少年，惊讶地看向这边。但他们不想引人注目，只能笨手笨脚地牵手共舞。
　　“怎么回事？我没看错吧？他们俩在接吻！。”
　　埃维沉默着和跳舞，片刻后说，“我们离远点。不然荻伊笛要是认出了我们，很可能会猜到他吻着的恶魔是谁。”
　　“我怎么感觉荻伊笛那家伙已经认出了‘恶魔’。”达特神秘兮兮地说。
　　“等等，德莱文怎么不躲啊？就这样接吻了？他们说过几句话啊？”达特终于反应过来了。
　　“算了。他们一个喝醉了，另一个化了妆扮演恶魔。所以这个吻可以说是几乎没发生。”埃维宽容地说。

　　荻伊笛亲昵地问，“你昨晚睡得好吗？你是不是梦见我了。”
　　他的右眼变回去了，但还是很疼，一直忍不住眨着。
　　恶魔蓦地沉下脸，一声不吭地盯着荻伊笛受伤的眼睛，说道，“我该走了，再见。”
　　荻伊笛猛地拽住他。
　　“如果你想要的话，可以把它挖走。”荻伊笛微笑着指着自己的右眼，“你的脸上不是还有位置吗？”你在梦里这样要求了。
　　听到这种莫名其妙的话，恶魔只感到一阵恍惚。
　　趁他发呆的时候，荻伊笛扯下了他眼睛上的绷带。
　　恶魔下意识地捂住右眼，侧过头去。
　　“让我看一下吧。”荻伊笛请求道。
　　恶魔用剩下的那颗眼睛注视着荻伊笛。他放下手，缓缓地转过脸。
　　荻伊笛一声不吭地注视着空荡荡的眼眶。
　　恶魔飞快地绑好了缠在脸上的绷带，一言不发地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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