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咪和人类朋友
丞添静静地注视我许久,风无声穿过我们透明的身体,很久,她终于回过神,眉宇间凝着一丝不满和愠怒。
“你说我的朋友会很惨是什么意思?”
她的神情无比认真,仿佛无论我如何回答,她都决意要介入这件事。
我突然想起丞添还活着时,她就是医院最不好管的刺头实习生,会因为病人诉求得不到解决跟医生吵架,会因朋友受到不公平待遇直闯院长办公室讨个公道,会在被曲解的视频下与键盘侠鏖战整夜。
丞添一直都是个大侠,虽然总是冰块脸,但心里藏着一团永不灭的火焰。
我知道这次并不能随便用玩笑糊弄过去,既然事情已经开头,丞添也应该知道其中真相。
“你说话。”丞添的声音低沉得骇人。
我深吸一口气,抬头望向那双曾经很漂亮的眼睛,而此刻里面藏着快要按压不住的情绪,愤怒的,凶狠的,甚至还有些悲伤。
但我并不觉得丞添这样很恐怖。
“丞添,你知道女医生是谁吗?”我轻声问。
丞添在医院做了四五年护士,尽管女医生是后来的,但关于她的传闻并不是秘密,同事间多多少少都有所耳闻。
她点点头,等我继续说下去。
外面的天色沉暗,一片混沌,什么也看不清,她站在院子里,身影几乎要与黑暗融为一体。
“她是医院的活招牌,只要不损及医院声誉,就算她犯再严重的问题,就能继续在这家医院呆下去......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丞添的表情开始很难懂,最终凝为一抹不屑,“所以她都做过什么,你都知道些什么?”
我叹了口气,又重新鼓起勇气将我所知道的向她陈述,“很久之前,我就知道女医生心理不健康,以虐猫为乐。”
“小猫被装在双肩包塞进柜子,任由它们挣扎、嘶嚎、呜咽,女医生坐在沙发上听着那些声音......看书,听音乐,笑着跟朋友的打电话,眉头都不皱一下,她还会把不知名小猫的尸块背回医院埋在后院,最后虚伪的拿砖头立一块碑。”
“女医生的形象很有割裂感,她总是对人笑,可晚上她是恶魔变的。”
医生很残忍,残忍到就连把这件事说出来,几乎耗尽我全部力气,小猫流淌出来的血,比丞添死的时候还要多,鲜红又残忍,无声宣告着女医生的残忍。
我往丞添的方向走了两步,想靠近她一些,目光落在旁边花坛,曾经埋过的小猫的黄土已经长出了草,上面还有几朵紫色的花。
美丽之下是弱小无辜的尸体,又完美掩盖了她的残忍。
我长长呼出一口气。
“那土下,全是小猫的尸体。”
“不是没有人为那些小猫报仇。”
花园是流浪猫的坟墓,女医生是唯一记得这群小猫存在于世的人,但可笑的是,她知道,所以小猫都逃不出她的手掌心。
丞添双眼通红,露出和无牙鬼最后一次见到女医生时的表情,疑惑到震怒,又变得凶狠。
她身边的气压也变得越来越低,靠近她就像进钻进山里清晨的雾里,刺骨的冷。
我知道丞添的性格,有些事一旦触碰到底线,她就不会忍气吞声,要么解决,要么你死我活。
“丞添,你别去找惹她,无牙鬼办不到的事,你也办不到,没有鬼能奈何得了一个人类。”
小猫的残肢,刚剥下来的毛皮,地上一滩猩红的血,无牙鬼就站在那里,身体变成一片雾气,最后留下孤零零的几颗牙齿在那些血中间。
而医生脚下踩着小猫尸体,开膛破肚,她一如既往地挂着标志笑容,露出完美的八颗牙,和医院宣传栏上的表情一模一样。
高高在上,如同一个煽风点火,不知人间疾苦的恶魔。
那个血淋淋的场景,我永远忘不掉。
可丞添听完,只冷冷说了一句。
“很可笑。”
轻蔑又不屑。
我不想失去丞添,又压抑着心理不适强撑继续劝她,“医生不是一般人,你什么都别做,什么都不可以,再看不惯她的行事也别去惹她。”
我们和她根本不在一个层次,不光是人和鬼的区别,丞添永远做不到女医生那样残忍,她就是复仇,她能下得去手吗?
丞添那么好的一个人。
丞添只是复杂地看了我一眼,转身就走,什么话也不再说,背影无比地坚决,比刚才我追着她时,走的还要快,脚底生风,身体被路过的人类撞出一片片的雾气,又拼凑出一副更坚硬的身体。
风裹挟着过来,丞添的身影就要消失在门口。
“你到底听明白没有?”我有些着急,扯着嗓子喊她,“丞添,你站住。”
她充耳不闻。
“只是几只猫而已——”
丞添听完这句话,猛地停住了脚步,落寞的背影在空中晃啊晃的。
“丞添,你已经死过一次了,灵魂残留在世上并不容易,”我的声音软了下来,继续劝她,“别再以身犯险了。”
无牙鬼是一个厉鬼,最后还是死在女医生手里,丞添活着的时候不是女医生对手,死了连肉身都不在,拿什么和她抗衡。
丞添缓缓转过身,望着花坛里不知名的小草,一字一句的问,“如果我一定要呢?”
我看着她,心里涌上一种异样的感受。
她说,“如果我一定要杀了女医生,一定要不自量力,一定要跟她两败俱伤呢?”
我快步走过去和她站在一块,“你要怎么杀?”
“无牙鬼怎么做的,我就怎么做。”
“可是他失败了。”我伸出手试着去拉她,触碰到一阵冰凉,“无牙鬼最后死在那个房间里,和那些小猫一样。”
丞添不说,任由我牵着。
我以为这番话有了效果,继续劝她,“我今天确实是来拦你的,但不是阻止你。”
丞添看向我,目光专注。
如果终究拦不住她,那我就陪着丞添,不管她做什么,这次我都会站在她身边。
“我可以帮你,做你的刀。”
“我不知道女医生为什么每次都能躲过无牙鬼制造的危险,但我能确定的是,女医生那个黄色包里藏着一些证据,我们不一定非得杀了她,可以利用那些东西让她身败名裂。”
就像一年前医院发生的那次事故,涉事护士永远不能涉及医疗领域,女医生在乎名声,我们就毁掉她所在意的。
丞添沉默着,突然笑了,和刚才凶狠的样子判若两人。
她喊我,“跟屁虫。”
丞添不喜欢跟人亲近,不管活着,还是变成鬼,向来独来独往,朋友对她来说并不是必需品。
丞添的世界,只有她自己,分不出丝毫给别人,甚至是记住他们的名字。
尽管我总缠着她,在她耳边说一万次我是小余,一个叫小余的女鬼,一个头上有窟窿被困在医院的女鬼,她也只会称呼我为跟屁虫。
我虽然不喜欢这个恶心的名字,但至少她愿意喊我,跟我说话,我就暂时可以接受这个称呼。
接着,丞添竟然抬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抬起的动作掀过来一阵风,发凉。
“跟屁虫,你不用帮我,”丞添说话很轻,“虽然我不喜欢你,但我也不想你因为这些事莫名其妙地牵扯进来。”
“丞添,我也要为无牙鬼报仇。”
丞添摇头,继续执,“真的不用,等我杀了女医生,我就请你吃蛋糕。”
丞添很吃芒果蛋糕,流浪猫也很喜欢吃,但小猫总是舔两口就走开。
“如果,如果变成如果,你记得帮我收尸。”丞添在安静的医院里跟我告别,说了一句我并不喜欢的遗言。
我因为这句话僵住,呆呆站在原地,脑子嗡嗡响,只剩她最后的那句话。
给她收尸。
丞添已经死过一次,两年前就落在我面前,脑浆开花,水泥路被染红一大片,漂亮的眼睛一如既往没有精神,灰蒙蒙的,只是那次眼睛瞪得老圆,直到救护车来给她盖上白布。
这次如何收尸?
用不到白布,死的时候变成一阵白雾就飘走了,然后我就再也见不到她。
我忧心忡忡看她,丞添一副无所谓,就像说遗言的人不是她。
“丞添,我不想你成为第二个无牙鬼,成功或者失败,我都想你还是一个鬼,别死。”
丞添笑了,扯开话题:“跟屁虫,我对你有这么重要吗?”她笑的也很勉强。
丞添是个坦荡又大方的人,我很少见她露出这种表情,于是坚定地点头,又有些固执地说,“丞添,你对我很重要,丞添,你是个好人,不应该是这种结局。”
不应该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
不应该因为那些猫再死一次。
丞添应该没想到我会说的这么直白,听完后深深地看我一眼,直到变成我看不懂的情绪时,她才捏捏我肩膀。
院子没什么人,我们就站在女医生经常喂猫的地方,凉凉的晚风吹过,还送来几声软糯的猫叫。
丞添没说话,松开我肩膀,往花坛的方向走去。
她的声音也从前面传过来。
丞添背对着我,沉默很久才又缓缓地说:“小鬼,我才不是个什么好人。”
“我才不要当个好人。”
还不等我回答,丞添又往下说,“跟屁虫,我对自己失望透了,还有这个世界,我的人生本本就没有意义,也谈不上什么好不好的结局,只要是我选的就是好结局,不管是选择结束生命,还是继续留下,又或是仅仅为了几只小猫再疯一次,都没关系。”
“我活着的时候,没有一刻感觉自己是活着的,太阳照常升起,循环着疲倦辛苦的一天又一天,我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喜欢说【晚安】、【明天见】、【祝你生活愉快】,我不懂,明天有什么好的,都是相同的一天,我不喜欢活着,很累,没有意义,而且世界那么多人,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我只喜欢自己一个人留在今天,世界也并没有值得我留恋的东西。后来莫名奇妙变成鬼,又得在这世上活一辈子。”
我站在丞添身边,她低着头,表情看不清。
丞添叹了一口气,“我只想消失,我很累,只想消失,小鬼,不管哪个地方我都不喜欢,我不明白为什么我要来到世上,为什么要活着,为什么我是丞添。”
她很悲伤,一如既往地不留恋这个世界。
突然“喵”的一声划破院子的寂静。
丞添的目光被晃动的草丛吸引。
有只小猫从里钻出来,藏在阴影里,在路上跑来跑去,小猫看不见我们,也感觉不到害怕,它从丞添的脚里穿过躺着,露出肚皮在地上蹭。
丞添慢慢蹲下,看着面前对人类毫无防备的小猫,目光似水般温柔,就好像回到了她还是小护士的时候。
她平时跟病人说话也是这个模样。
小猫滚了两圈,丞添用手指戳了戳小猫的背,她跟我说。
“况且,我并不是个好人。”
然后她抬起头,隔着昏暗的灯光望过来,月光照得她身体发亮。
我们四目相对。
“小鬼,你也知道我并不是什么好人,不是么?我手上有一条人命,我和医生是一类人,”丞添不等我回答,就把头转了过去,目光又落在小猫身上,“她虐猫,我杀人,所以我们会一块下地狱。”
地狱才适合我们这种冷血无情,坏事做尽的人。
“所以,我该死,我得赎罪,我得帮谭留梦的小猫讨回公道。”
丞添的声音越来越低,就快要听不见了。
“谭留梦的小猫丢了,我也丢了她。”
我站在一边看着蹲下的她,弯着腰,所有情绪都被她藏了起来。
时间过了很久,一片沉默中,我听见丞添说:“我得帮谭留梦讨回公道。”
谭留梦。
小梦。
那个嘴硬心软的小护士。
我已经很久没听过这个名字,久到我已经忘了那天的丞添,是拿着刀冲进办公室,从楼上落下来时,那把刀就插在谭留梦身上。
忘了她到底是个心狠的人。
我也忘了,相较于丞添,我最先注意到人是谭留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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