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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他问她,打算怎么办呢。
“是呆住了,还是又被吓到了。唉......为什么你总是这样呢?”
谓叹,布料摩擦的轻响,死寂中很刺耳,他挪到她身边,展臂揽住她瘦弱的肩膀,白橡色的碎发淡淡拂过她的脸,没有点灯、只有月光照耀的光线下,他看见她皱了一下眉——
这是一个拥抱。
她从来没有抗拒过他的拥抱。
——第一次。
花枝感受到肩膀攀升的疼痛,忍住再次蹙眉的冲动。
在被他纤细的手指掰过下巴的前一秒,她混沌的脑子还在努力思考那一句:
——总是这样。
——总是怎样?
下巴也很痛,他温柔如以往擦去了她的眼泪,可手上的力道分毫不减。
“在害怕我吗?那么喜欢我,说遇见我之后每一天都很幸福,想要和我在一起的花枝,知道我的身份后,在害怕我吗?”
“你怕我会吃了你吗?”
“真是难得聪明的担心。”
他自顾自说着,隐藏在黑暗中的彩色眼睛从始至终没有离开她的眉心,他的视线没有往下,没有与手中的人对视,他只是盯着眉心——那里不知什么时候溅上了血。
而她毫不知情。
寂夜响起吞咽的动静,血红的阴影俯下,她不知怎就想起小时候,五岁的她抬头看见屋檐角落的蜘蛛,一点点、一点点、小口小口地吃掉一只蝴蝶。
她疲惫地闭眼,苍白的脸颊被手掌遮挡,她将自己埋在掌心。
缝隙涌过什么东西。
“......你不爱我吗?”
“你说什么?”
......
“没什么。”
......
“......不吃吗?”
“什么时候说要吃你了。”
脸被抬起来,冰凉的触碰缓缓靠近,印在了眉心。
温热的,舔了舔。
她慢慢睁眼,从下往上,与那双漂亮的眼睛对视。
——上弦陆
“你饿的时候,就要吃我。”她说,“鬼不都这样吗?”
难得他是个例外?
“都直呼‘你’了,看来花枝已经不喜欢我了。”
他浓密的睫毛上下轻轻一碰,瞬间挂上晶莹的眼泪。
他还在抱着她,手臂一点也没有放松。
花枝费力地抽出手,手心遮住了他的眼睛。
她眨了眨干涩发烫的眼睛。
——看,这个......这个鬼,他其实没有哭,他在笑。
......
“不想哭可以不哭。”
她说。
......
“不想笑可以不笑”这样让人讨厌的话,她一直在思忖什么时候说。
大哭的时候,大笑的时候,情绪夸张激动的时候,不知道什么时候真情流露的时候,这样的话到底什么时候说出口会比较好?
她不知道。
......
他果然没有笑了。
滑稽上扬的嘴角渐渐抚平,他的眼睛也在她挪开手掌后,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没有情绪。
真奇怪。她想,为什么不笑不哭时候的他,反而让她第一次感到安心?
这是,撕破脸了吗?
不太像吵架,她并不愤怒。
她应该意识到了自己一直被蒙在鼓里,小鸟、密室、甚至神明馈赠的眼睛里的字,都是他编织的谎。
她应该意识到了。
——为什么不生气?
......她不知道。
家人,不是死在他手里的。
朋友,也不是。
——朋友。
“您把她变成鬼的。”
她说着顺理成章的真相。
白橡色长发的男人低下头,苍白的手指轻轻碰了碰开始渗血、染红布料的伤口,承认得很快:“不那样做,她就死掉了。”
他又自顾自地说下去,“本来想吃掉的,但是那孩子想活下去,你也想她活下去,那变成永生的鬼就好了呀,鬼是不容易死掉的。”
她看向窗外还有很久很久才会被太阳注视的檐角,万世极乐教的高墙比一般的寺院还要高。
她还能出去吗?
“阻碍永生的敌人,也就只有太阳和猎鬼人了吧。”他抓住她的手。
“你想杀我吗?”
他靠近她开始发红的脸,顺手摸了她的额头,宽大的黑色教袍裹住她,又落下一个雪一样轻、稍纵即逝的吻。
在她颤动的眼皮。
......
——“我很难过——”
——“......不想。”
抱着她的男人似乎愣住了。
他很久很久都没有动静。
夜晚过得似乎太快,从缝隙溜走的时间里,耳边的呼吸声很轻,并不讨厌的阳光翻过高高的屋檐,从敞开的窗边跑进来,牵住安放在榻榻米上的手。
他还维持着半夜前的姿势。
——安静的,熟睡的,眉心微微蹙起,没有挣扎。
她睡得并不安稳,和不远处的小孩一样发起了高烧,但是她没有难受地哭出来。
她只是靠着他的心脏,睡着了。
......
梦里一片白茫茫。
她看见了金色的阳光,追着它往前跑,雪原落下连绵的脚印,被踏起的积雪覆盖彻底,回头一看,什么也没有。
光影化成的蝴蝶在眼前跳舞。
金色的翅膀折射五彩斑斓的碎光。
有一抹划过她的眼睛,她伸手去抓——
“醒了?”
她望着高高的天花板,疲惫地动了动干涩的眼皮。
“来喝药。”
刻意压低的女声靠近,柔软的手臂将裹在被子里的她抱起,鼻尖涌动苦到难以下咽的药香——真怪,难以下咽的东西,怎么会香。
有点烫,空中飘摇翩跹的白雾,干冷的湿气打在她的侧脸,还有点痛。
差点吐出来。
温热的手轻轻拍打她的后心,安慰俯趴在地上的她:“来颗糖,吃了就没事了。”
她闻到凑近的糖的甜腻,摇头推开了它。
“不想吃。”
小鲤拍打的力气重了点,她咳得更厉害了:“你、你干什么......”
“赶紧振作起来,你那个小孩也病了,请来的医生说是哮症,很麻烦。”
颓丧的光影不动了,地板上伤痕累累的手被清冽的阳光轻轻碰了碰,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我知道你家人被鬼吃了很难受,但是消极是没有用的,振作起来。”
小鲤把她扶起,理了理她杂乱的头发,脸侧黏着出汗斑驳的碎发,伤口已经换了药。
她做着这些事情,没有去看花枝的眼睛。
“我去把她抱过来。”她说。
花枝看了眼她离开的背影,慢慢地、在即将消失的太阳的注视下,一步步挪到宽大的房间里,窄得不能再窄、毫不起眼的角落。
窄得不能再窄,毫不起眼。
她把自己抱住,头埋在膝盖。
她也想变成毫不起眼的存在。
——总是这样。
——总是怎样?
......
——你不爱我吗?
——你说什么?
......
——......不吃吗?
——什么时候说要吃你了。
......
不吃她,留着她,是要做什么呢。
最终能杀死鬼的,只有砍头和晒太阳。
最后一缕阳光从敞开的指尖溜走,今天已经结束。
......她杀他的理由是什么呢?
家人不是他杀的,红叶不是他杀的,就算把红叶变成了鬼,也只是因为——
「本来想吃掉的,但是那孩子想活下去,你也想她活下去,那变成永生的鬼就好了呀,鬼是不容易死掉的。」
......
「我还会来找你的。」
「好啊。我会带最新的故事书。」
......
她捂住耳朵。
不要再想了。
她听见了敞开的拉门外,回廊下停滞的脚步声。
捂着耳朵的手,被轻轻拉开。
脸也被捧起来。
穿着教袍的男人蹲在地上,慢慢擦去她湿润的眼泪。
她偏头躲开他的触碰。男人没有生气,他——
——他什么时候生过气。
她看见回廊上快步而来的人影,小鲤走得很快,见到男人时愣了愣,小声唤了一声教祖大人,随后把怀里安安静静的小孩子放在花枝怀里。
花枝低头看了眼,指尖碰了碰她柔软的脸颊。
小鲤离开了,她似乎晚上有无法推辞的约会。
寺院的主人慷慨地让她离开。
他取下乌黑的帽子,露出明亮烛光下血红斑斓的发顶,他靠近她,坐在她身后,修长的手臂一揽,将她严严实实抱在怀中。
长长的白橡色碎发在她身前披洒,和她乌黑的头发混合一起。
她的头发不再是干燥的、枯黄的,变得和小鲤一样泼墨浓郁,油润光滑。
......
他对她其实,一直都很好。
就算觉得她笨,不聪明,像一个说什么就信什么的天真的傻瓜,在勘破真相之前,也从来没有在她面前展露过真实的想法。
她或许真的是傻瓜吧。
她真的很笨,一点也不聪明。
刻字,小鸟,密室,这样拙劣的谎,都不值得他用点心去撒。
就像......就像养一只听话的小动物,只需要听话,给点好吃好喝的食物、提供安稳舒适的居所,开心的时候挠挠下巴,带来一点点快乐就好了。
高于人类的生物,面对比自己低一级的存在,会有这样高傲的念头,也不奇怪吧。
——你不爱我吗?
又来了。
她抬起手想再次捂住耳朵,被男人握住细瘦的手腕,动弹不得。
她使劲扯了扯,还是动弹不得。
“......请松手。”她放弃似地说,“太疼了。”
他现在已经不会体贴地控制力气了。
是撕破脸的结果,装都不想装了。
也好,让她知道其实他......他并没有像他说的那么喜欢她,她或许心里就没那么难受。
原来林子小姐说的差距,在这里。
他顺着手腕用力握住了她的手,十指相扣,像蜘蛛裹挟猎物一样死死纠缠。
声音还是很温柔、很好听。
“你一直都在睡,难得清醒,我很担心。”
她扭头看了他一眼,长长睫毛下漂亮的眼睛,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她。
“没有别的要问吗?”他说。
她觉得胸口很闷,“问了您会说实话吗?”
他把脸埋在她脆弱的颈窝,花枝眼睛颤抖了一下。
“如果是你的话。”
......
她不去想这六个字之后的意思,脖颈传来萧瑟的舔舐,她忍着不推开他。
“您打算什么时候吃掉我。”
这是最重要的问题。
脆弱的地方溢出一声很轻很轻的笑。
“今天很冷哦。”
——答非所问。
“教会的人都会被您吃掉吗?”
“我也不是什么人都吃呀,你把我想得太......不想前往极乐世界的人,何必强迫他们去呢。”
鬼的话能信吗。
他的话能信吗。
其实从醒来开始,心脏的位置,所有血液涌动的源头,就一直很难受。
她不知道为什么。
她猜,可能劫后余生无法消解的后怕,杀她和救她的,居然都是鬼。
她还记得那只吃掉家人的鬼丑陋可怕的长相,与眼前这个男人一点也不像。
狗有好狗和坏狗,人有好人和坏人。任何事物都有两面,他是恶鬼中的好鬼吗?
他吃掉的都是坏人吗?
如果他吃掉了好人怎么办,如果他克制不住贪欲怎么办,如果......如果他吃掉了她该怎么办。
她其实一点也不想死。
“不管怎么说,人类都在鬼的食谱上,您如果哪一天要吃掉我,我不会觉得奇怪。”
她摸了摸芽芽熟睡的脸,小姑娘饿了,在嘬她的食指。
“我在您眼里,一直都很愚蠢吧。”
男人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秒,很快很快,她耳边倾泻的长发被撩到耳后,温热的舔舐从脖颈转移到耳尖。
“你还是很在意那句话吗?”
她推不开他。
“您说得没错啊......谈不上在意,事实罢了。”
过往的一切都是无解的走向,杀掉坏人的是他,向她告白的是他,对她好的是他,她得到的温柔、体贴、指引、安慰、她从未想过的依靠,统统都是他。
都是假的吗?
......不是假的呀。
由此而生的感动、感激、感恩,她得到的快乐、幸福、安稳,都不是假的呀。
就因为他是鬼,她就不爱他了吗?
她对他的爱,难道要在他吃掉她的那一刻,才甘心地消散吗?
每一个生物都知道未雨绸缪,松鼠会在冬天前准备过冬的食物,狐狸会仔细判断猎户撒下的陷阱,人类会在天灾来临之前离开危险降临之地——唯独她,唯独她。
——她为什么还在这里呢?
月亮高高挂在天际,垂望着仰头注视它的她。
天黑了。
“......信徒供奉我,请求我带他们前往极乐,我吃掉他们,信徒就能和我一起得到永生。”他的气息吻过她的鬓发。
“我不觉得我在做坏事哦,我不觉得我是花枝心里的坏人,我带他们去了不会痛苦、没有烦恼的极乐世界,他们再也不会痛苦了。”
他轻轻咬了一下她干涩的唇瓣,扣紧她挣扎的右手,紧紧抱住她。
“我还是那个喜欢着花枝的我呀。”
......
“如果是花枝,一定能理解我的善行的,对吗?”
......
她从燥热中清醒,触及到他那双琉璃艳彩的眼睛,一下子冷静了。
她胡乱点头,给出自己也不清楚的信号,用力挣脱他密不透风的怀抱,抱着芽芽起身。
地上的他仰着脸与她对视。
——没有笑。
她忽然感到安心,眼睛蝴蝶一样眨了眨。
她安静地注视着他。
“那样的世界有童磨大人吗?”
......
“他也会像您一样,陪我去看今年的烟花吗?”
......
转身离开的刹那,她身后突然响起这样的声音。
“花枝,你还爱我吗?”
她愣在原地。
她回头望向他,眼睛很轻很轻地,眨了一下。
......
——他原来听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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