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星逐光

　　自那晚近乎失控的近距离对视后，许明御明显地拉开了一些距离。
　　他待在公寓的时间似乎更少了。
　　即使回来，也更多地把自己关在书房。
　　即使一起吃饭，他的话也更少，眼神总是避开她，或者只停留在报纸或者手机屏幕上。
　　那种偶尔会流露出的、极淡的温和仿佛被重新冰封了起来，他又变回了那个有些难以接近、沉默寡言的“小叔叔”。
　　季若虞敏感地察觉到了这种变化。
　　她心里有些忐忑和失落，反复回想是不是自己那晚突兀的举动惹他不快了。她变得更加小心翼翼，不敢再有多余的动作，连“小叔叔”都叫得更加谨慎，带着点试探的意味。
　　然而，许明御的“冷漠”并非全然无情。
　　她复学后的第一次期中考试，成绩出乎意料地回到了年级上游。当她拿着成绩单，犹豫着要不要给他看时，他却像是有心灵感应一样，在她开口前就淡淡地问了一句：“成绩出来了？”
　　她连忙把成绩单递过去，心里七上八下。
　　许明御扫了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极轻地点了下头：“嗯。有进步。”
　　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评价一份无关紧要的报告。
　　她的药快吃完了，还没等她提醒，新的药就已经放在了茶几上，旁边还附着一张打印的、极其详细的副作用应对方法和复诊时间提醒，条理清晰，一如他做事的风格。
　　她生理期肚子疼，缩在沙发上脸色发白。
　　他路过看了一眼，没说什么，只是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过了一会儿，他从书房出来，把一杯冒着热气的红糖姜茶放在她面前，动作有些生硬，语气也依旧是硬邦邦的：“喝了。”
　　然后便转身离开，仿佛多待一秒都会不自在。但那杯姜茶的温度，却一直暖到了她心里。
　　这些小细节，像暗夜里零星的火光，虽然微弱，却足以让她安心。
　　她渐渐明白，他的疏远或许并非是针对她，而是他自身在挣扎着什么。
　　她看不懂那挣扎是什么，但她选择安静地接受，并更加努力地做好自己该做的事，不给他添任何额外的麻烦。
　　她的抑郁症没有奇迹般痊愈，但确实在好转。
　　崩溃大哭的次数越来越少，虽然情绪仍有低谷，但对未来的恐惧感似乎减轻了些许。她开始能更专注地学习，甚至鼓起勇气参加了学校的合唱团——
　　这是她唯一敢尝试的、与过去爱好相关的活动。
　　第一次去合唱团排练回来，她脸上带着久违的、轻松的光彩，嘴里无意识地哼着排练的曲调。
　　许明御正坐在沙发上看文件，听到她的哼唱，抬起头看了她一眼。
　　季若虞立刻噤声，有些不好意思：“吵到你了，小叔叔？”
　　许明御的目光在她明显带着愉悦的脸上停留了两秒，然后垂下眼继续看文件，只淡淡说了一句：“没有。唱的什么？”
　　“就是合唱团练的一首老歌。”她小声回答，心里有点雀跃他居然会问。
　　“嗯。”他应了一声，没再说话。
　　但那天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客厅里却隐约传来了那首老歌的钢琴旋律。
　　他弹得很轻，似乎只是随意的即兴，音符断断续续，却精准地抓住了那首歌的神韵。
　　季若虞躺在房间里，听着那隐约的琴声，嘴角忍不住弯了起来。她把脸埋进枕头里，心里像是有暖流缓缓淌过。
　　看，他听到了，他还记得。
　　她的“小叔叔”，其实什么都知道。
　　然而，对于许明御而言，这种克制变得越来越困难。他越是试图拉开距离，就越是无法控制地去关注她的一切。
　　她一个小小的进步，一个不经意的笑容，一声软软的“小叔叔”，都能轻易地在他心里掀起波澜。
　　他开始更多地用工作麻痹自己，用烟来压抑那些不该有的念头。书房的灯亮得越来越晚，烟灰缸也总是很快满溢。
　　一次，他连续加班了好几天，带着一身极度的疲惫和烟味回来。
　　季若虞已经睡了。
　　他站在她虚掩的房门外，借着走廊的光，看着她安静的睡颜。
　　女孩的眉眼渐渐长开，褪去了一些最初的稚嫩和惊恐，多了几分少女的柔美。
　　睡梦中，她似乎梦到了什么好事，嘴角微微弯着。
　　许明御静静地看了很久，眼神深邃复杂，里面有挣扎，有无奈，还有一种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柔软。
　　他伸出手，想要像那次抱她回房一样，碰碰她的脸颊，但手指却在即将触碰到时猛地停住，紧紧攥成了拳，手背上青筋隐现。
　　最终，他只是极其轻微地叹了口气，帮她轻轻带上了房门，动作轻得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他回到客厅，烦躁地松了松领口，点燃了一支烟。
　　烟雾缭绕中，他的眉头紧锁。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
　　她是依赖他的，信任他的，把他当作唯一的救赎和长辈。而他那些日渐失控的心思，对她而言，是一种玷污和背叛，也会将她再次推入恐慌的深渊。
　　他必须克制。
　　必须保持距离。
　　在她足够强大，能够离开他独立生活之前，他必须扮演好“小叔叔”这个角色。
　　可是，心……又岂是那么容易掌控的？
　　第二天是周末，季若虞起得稍晚。她走出房间，发现许明御竟然还在家，正站在阳台打电话。
　　他背对着她，声音压得有些低，语气是她从未听过的冷硬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暴躁。
　　“……联姻？许豪的意思？告诉他，做梦。”
　　他冷笑一声，“司家那边谁爱去谁去，我没兴趣陪他们玩这种游戏。”
　　电话那头似乎还在说什么。
　　他的语气更加不耐：“我的事，轮不到他来指手画脚。至于公司……他愿意给谁就给谁，我不稀罕。”
　　说完，他直接挂断了电话，握着手机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站在那里，背影绷得很紧，周身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低气压。
　　季若虞站在客厅里，听得心惊胆战。
　　联姻？许豪？公司？
　　这些词汇离她的世界太遥远，却又透露出一个信息：她的“小叔叔”，似乎正面临着很大的压力，来自他的家庭，来自那个她一无所知的世界。
　　许明御似乎感觉到了她的视线，猛地转过身。看到是她，他脸上的冷厉和暴躁瞬间收敛了许多，但眼底的阴郁尚未完全散去。
　　“醒了？”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嗯。”季若虞点点头，犹豫了一下，小声问：“小叔叔，你……没事吧？”
　　许明御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摇了摇头：“没事。”
　　他走进客厅，拿起沙发上的外套：“我出去一趟。”
　　看着他匆匆离开的背影，季若虞心里充满了担忧和一种无力感。
　　她很想为他做点什么，哪怕只是安慰一句，但她知道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他的世界，他的烦恼，是她无法触及也无法理解的。
　　她只能在他晚上回来时，给他端上一杯温热的牛奶，虽然依旧会被他淡淡地拒绝；只能在他书房烟味太重时，偷偷打开一点窗户透气；只能更加努力地学习，尽量不让自己成为他的又一个负担。
　　她并不知道，她这种安静的存在，她那双盛满担忧和全然信任的眼睛，对他而言，既是救赎，也是最甜蜜的折磨。
　　他站在自己世界的风暴中心，一边抵抗着外部的压力，一边更要艰难地压制着内心那株不该滋生的毒苗。
　　而季若虞，依旧安然地待在他为她构筑的这片看似平静的港湾里，把他当作唯一的依靠和亲人，全然不知水面之下，早已暗流汹涌。
　　距离高考，还有不到半年时间。
　　时间的指针，在平静与暗涌中，无声地向前拨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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