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游侠消亡史

　　经过了上午的那一场意外，留在片场的《听霜阁英雄传》工作人员，接下来的日子过得那可叫一个如履薄冰。
　　夏岚缺席依旧，一上午全都是我和这位大明星的替身的对手戏。
　　我怀着忐忑的心情，在摄影机前浑浑噩噩的走位动作。要不是之前在B市电影学院修炼的基本过硬，好几次我几乎要一不小心说吐噜词。
　　感谢上苍，今天上午的戏份都是远景。不然就凭我这一副魂不守舍的状态，赵导演看了肯定得气的当场骂人。
　　低头将地扒拉两口盒饭，我的思绪再次回到了上午的那一场高空事故之中。
　　我从未见过男人如此脆弱的样子，我忘不了被我拉拽上岸的男人，浑身湿透的身体无力地蜷缩在地上不断地颤抖。陆离看向我的那一双桃花眼，在汗水的作用下模糊到几乎失焦。
　　“老天保佑，陆老师能平安度过这一次的劫难。接下来，咱们《听霜阁英雄传》剧组可千万不要再出什么幺蛾子了。”
　　我学着陈子墨之前的样子双手合十抬头望天，嘴里低声嘀咕了一句。
　　“你放心好了。陆老师没事。”
　　我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去，毫不意外地看见了一只刺着枪花玫瑰的手臂。看着林李那一张板的铁青的脸，我忐忑的心终于放进了肚子里。
　　要是陆离他真的瘫痪了，或者真的出了什么大事。以来人的性子，林李她肯定毫不犹豫地跟我这个始作俑者动手。既然林李能站在这里，心平气和地站在这里和我说这些话，也就是说……
　　“林小姐，你怎么回来了？”
　　“赵导演，陆老师没事，我替他过来报个平安。”
　　果不其然，林李和赵承田刚刚的一番对话，印证了我心中的猜想。
　　“医生说陆老师的骨头没事，只是肌纤维断裂需要卧床经验至少一个星期。为了保险起见，一个礼拜的住院观察结束，我亲自开车把陆老师送回来。”
　　看着林李那张疲惫却又释然的脸，我悬着的内心终于彻底放下了。
　　万幸万幸，即使是在这个没有侠的世界里，好人还是会有好报的。

　　当天晚上七点，《听霜阁英雄传》剧组的拍摄工作，正式结束。
　　拍摄现场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无论于公于私，我们这群事件的目击者，都得第一时间去医院去看看。果不其然，剧组才宣布收工，我就看见赵承田从导演椅上坐起身子。
　　“各位，今天的拍摄工作结束大家辛苦了。还得麻烦大家再加个班。等一下收拾好东西之后大家先别走，我们一起坐车去医院看看陆老师吧。”
　　关于加班这件事，对每个底层打工人那都是噩梦。赵导演一句话说完，现场的几乎所有工作人员都肉眼可见的蔫了。
　　“各位，等一下看完陆老师，车子会统一接大家回酒店。”
　　导演的话音刚落，我和陈子墨两人跟随着剧组的人群一先一后上了剧组的小巴车。一通颠簸过后，《听霜阁英雄传》剧组全体成员，齐刷刷地来到了虎跳峡中心卫生院。
　　“陆老师，我们过来看您了。”
　　病床上的男人穿着一身洁白的病号服。原本就斑驳的右手手肘处在枪与玫瑰的刺青之下，赫然出现了一道青色的淤痕。
　　我冷冷的看着，赵承田的身影走近。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这种公事公办的探视活动总是那么形式主义和冷冰冰的。领导发言，鼓掌，送礼物……例行的开场白过后，我听见不远处雪白的病床上一阵低沉的金属音，幽幽地传来。
　　“赵导演，您真是太客气了。我没事的。我只要休息一个礼拜，就可以回去上班了。”
　　男人的声音虚弱而无力，远不是林李说的那般没出什么大事。
　　我的心头一惊，挪动到队伍的间隙处掂起了脚尖。
　　一阵身形交错过后，我终于见到了那张病床上男人的脸。
　　还是那个熟悉的面孔，万幸万幸男人没破相。
　　陆离脸上一闪而过的痛苦，看的我才刚平静下来的内心，又一次扑通扑通加速跳动了起来。
　　结束了例行的慰问，《听霜阁英雄传》剧组在赵导演带头之下离开了虎跳峡中心卫生院 。
　　我心系某个男人，自然不想那么快离开。
　　陆离受伤全是因为我，于情于理我都得留下再照顾他一下子。
　　眼见剧组的大部分成员渐渐走远，我压低嗓音，对自己好友的方向低声念叨了一句。
　　“子墨，你和其他人先走吧。我有点感冒，我去挂个急诊开点药。”
　　我话里没出口的意思，陈子墨怎么可能不明白。女人意味深长地看着我，脸上浮现出一个八卦意味十足的笑容。
　　“大小姐，明天早上七点剧组开工，你也记的早点回。”

　　于是乎，事情就成了这样。
　　当天晚上八点五十分，我几乎是紧贴着住院部探视时间的死线，顶着一群护士的注目礼，猫着腰再一次走进了陆离所在的住院大楼。
　　进门左转乘上电梯，只一刻的工夫，我便来到了陆离所在的那间病房门前。
　　我站在陆离的病房门前伸手握住门把，却在推开门的下一秒罕见地犹豫了。我实在不知道自己该以怎样的态度，面对眼前这个倒在病床上的男人。
　　陆离的伤几乎完全是因为我。
　　如果这个男人真的出了什么事……
　　恐惧混合在铺天盖地的愧疚中，压得我有些喘不过气来。
　　陆离的着一场意外完全是因为我。我至少该亲自确认一下，他现在是不是真的一切都好。如果可以的话，我应该顺便再问问，他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事情。思及此，我的心脏狂跳，右手一使劲儿，在我眼前紧闭的病房大门几乎就要……
　　“陆离，你还好吗？”
　　一个陌生而又熟悉的女声响起，我握住大门把手的手瞬间松开了。
　　“杨老板，您怎么来了？”
　　一个陌生人凭空出现在陆离的病房里，我的警惕心顿起。
　　我默默弯下身子，迈着要透过病房的钥匙孔往里看。
　　陆离的病床前，正站着一个女人。一头及肩短发，个子不高穿一身得体的白西服套装。
　　属于陆离的单人病房里，电视剧《听霜阁英雄传》的总制作人杨鸽女士，神情肃穆地站在陆离的病床前。许久不见，杨鸽制作人风采依旧，一张保养得当的椭圆脸在金钱的滋养下，居然没有生出一丝的皱纹。
　　和平影视公司的老板杨鸽，亲自驾临医院看伤者。她这是想要干什么？
　　“陆离，有件事我想问你。你要休息多久才能回去开工啊？”
　　客套全免，关心什么的更是一点都没。
　　和平影视公司老板杨鸽制作人，开口这第一个问题问得，真是简单又直接。
　　……
　　男人低头思考了好一会，才终于幽幽的开口。
　　“我……杨姐，医生说我的骨头没事，我只要继续在医院躺一个星期，就能重新上工了。”
　　一阵沉默过后，病房里头传来了女人一声叹息。
　　“一个星期时间太长了，我们《听霜阁英雄传》剧组耽误不起，S省电视台那边，我也没办法帮你搞定。三天……陆老师，真是抱歉，我只能给你三天的时间。陆老师，我们和平影视公司最多给你三天的休息时间。三天之内，你要是不能正常上工，我就得考虑换人了。”
　　“杨老板，我……”
　　病床上的男人，挣扎地坐直了身子。
　　女人的声音冷漠而残忍。
　　“剧组出了这么大的事，我作为制作人不能不出面的。我也不瞒你，这一次我就是专程过来亲自监督工作的。我刚刚说的这些，不是我一个人的想法，而是我们和平影视公司全体董事开会讨论过后的最终决定。”
　　一声近乎不可闻的叹息过后，杨制作伸出双手，在胸前比了个叉子。
　　“杨姐，您的意思是？这件事没得商量？”
　　一阵沉默过后，我看见陆离那原本就惨白的脸上，更是没有了半点血色。
　　“陆老师，如果你坚持不退出剧组的话。大后天一早，我希望在拍摄现场看到你。”
　　面对杨制作咄咄逼人的一席话，男人的反应……只是沉默地低下了头。

　　一阵高跟鞋踩地板的哒哒声响起。
　　我一个人猫在住院部的楼梯间里，不知道又过去了多久。
　　再三确认杨制作的身影已经远去，我才再一次偷偷地伸出头来。
　　迈步走到陆离的病房门口，我透过门缝悄摸摸往里头看。我看见病房中的男人双手交握放在额头处，双膝微曲以一个十分诡异的姿势，歪歪斜斜的坐在病床上。
　　“青少年，刚刚的话你都听见了？”
　　偷窥的事实被男人一眼识破，我的心头一热脸瞬间就红了。
　　“陆…陆老师，您……我今天来是想……”
　　男人举手在胸前画了个叉子，中断了我还没说完的话。
　　“青少年，我能进入这一行真是走了狗屎运了。我从没想过自己有机会能走到镜头前，成为一个万人敬仰的大明星。我和你们不一样，我没有上过一天的表演课。在这个圈子里也没有什么师兄师姐，能够给我搭把手帮我一把，给我介绍介绍资源。”
　　我猛然后退，身体紧贴在病房墙面上，耳边响起一阵咚咚咚的心跳声。
　　“即使如此……我还是凭本事走到了这一步。就像你之前对我说过的，那个故事里的人一样。即便没有受过专业训练，我还是凭自己的一身本事，在这个圈子里站稳了脚跟。杨制作他……欣赏我的能力，力排众议愿意和我这样的合作。能有这样的贵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帮上忙，我简直不要太他妈地走狗屎运了。”
　　说到激动之时，病床上的陆离情不自禁地坐直身子，挥舞着拳头飙起粗话来。
　　“青少年，我中学没毕业就出门工作了。从做服务员买比萨，到清洁大厦的蜘蛛人……我的每一份似乎都干不长久。只有做演员这一行，我能耐住性子一直干下去。从最开始在片场当替身跑龙套到现在，我不知不觉在这一行也干了十多年的时间。从最开始被导演骂怎么哭得比笑还难看，到现在凭本事，成为一部戏的演技担当……”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男人说话时，那双如星星般发光的桃花眼。
　　“杨姐这个人……我不管她人究竟如何，我也不管你们私底下怎么说她。反正这么多次和杨老板合作坐下来，我很感激她最开始的时候能给我登上舞台的机会。为了报答她当初赏识我的知遇之恩，让我拼上性命都可以。”
　　男人的声音一字一句，直达我内心。
　　“青少年，我已经决定了：大后天一早我就算爬，也得去片场开工。”
　　“陆老师，你……”
　　陆离的目光是如此的赤诚，看的我一阵心惊。
　　“青少年，这么多年下来，我知道我该死的喜欢干这个，我喜欢在镜头前表演，我愿意一直表演直到我死去的一天。好人，坏人，武生，小丑……所有的角色我都想要尝试。我想要在这条职业道路上一路拼命，走到金字塔的顶端。
　　我要在这条路上继续走下去，直到我再也演不动为止。”
　　“陆老师，你……”
　　男人举起手学着刚刚女人的样子，朝着我的方向做了一个代表结束谈话的手势。
　　“你什么都别说了。我们后天一早拍摄现场再见。”
　　在这电光石火的一刹那，在我面前陆离这一身白色病号服的身影，和我心中白衣侠士的形象，产生了某种微妙的共鸣。
　　我还记得上辈子那些我最爱的武侠小说里的男主角们，都是靠一身武艺名扬天下。而在眼前的这个人，则是凭一身神乎奇迹的表演功夫，在这个残酷的娱乐圈里站稳了脚跟。
　　何其相似的开始。更何况，这个从没看过武侠的男人曾经对我说过，他对我讲的《碧血剑》的故事很感兴趣。男人心怀正义，不屑以前辈之姿压迫我这个新人菜鸟。还有就在这之前不久，陆离不顾众人反对，坚持给我这个弱女子当替身，为此甚至出了意外进了医院。
　　最后的最后，男人在我眼前表露的对表演的爱，更是正中红心。
　　秉持朴素的正义，敢于对抗世俗的不公。心怀梦想，愿为之粉身碎骨灵魂尽灭，这便是我这位武侠发烧友一直在追寻的，所谓侠的精神。
　　在一个没有侠的世界里，竟然让我遇到了陆离这样的一个人。
　　“陆老师，你真是……”
　　我的眼眶一热，话到嘴边却什么都说不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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