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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般方寸(一)
谢怀霜比我想象中更了解琳琅楼。
昨日在外面街上,他半日走不出来几步。但是在三楼里面,他却略摸几下就知道所处方位 ,甚至行走之间根本看不出他看不见也听不见,整个三楼的每一个角落都刻在他脑海里面。
“你探过三楼了?”
“是。”
他说话间指尖碰了碰墙角,鼻翼很轻地动一动,便又牵着我的袖子往右转进一条窄窄的走廊。两侧墙上隔十步便是一盏半旧的蒸汽灯,此刻是白日,早就被人关了,只是空气中还残余着灯油燃烧之后有些刺鼻的气味。
我看过去,见都是很简陋、水平好像停留在三十年前的灯具,很费灯油,味道也大,放在铁云城会被拿去收破烂的。
“低头,别被碰到。”
他话音刚落,前面赫然是一道门框,若不低头的确会被碰上,假如走路快一些,大概还会很疼。
见他很娴熟地低头过去,我没忍住翻过来他右手,问他:“你在这里是不是被碰过?”
正好会碰到他额角的位置。谢怀霜点点头:“一开始是——好了,从这里下去。”
让我眼下仔仔细细完完整整走一遍,大概也不能保证全部记住这弯弯绕绕的走廊、楼梯与厅房。谢怀霜走了有一百遍,还是一千遍呢?
他没发现我在看他,很认真地摸着路。
“我都试过了,这里一般没什么人,走这里可以到二楼堆杂物的库房。”
谢怀霜说这些的时候话音淡而快,跟平常总在自己发愣的样子很不一样。我看他一眼,没忍住,想象他悄悄躲在什么地方、扒着门框偷偷观察的样子。
是不是要夸他?
想了想,我还是有点别扭地在他手上写:“换做是我,不一定能这样清楚。”
我觉得这是我能想出来的最高的赞誉了——我竟然在说我可能会不如他!
谢怀霜愣了一下,眼睫一抬,片刻之后却是认真地摇头:“不要‘换做是你’——你不要这样。”
碧潭水隔了日光灰尘,干干净净地照着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错开目光:“走吧。”
楼梯很狭窄,有些地方的木板似乎不大结实。我反过来按着谢怀霜的手腕,在他身前半步领着他慢慢地下去。
数下来一共十五级台阶,宽约三尺。我一一告诉他,又打量眼前的杂物库房。
面南,宽一丈,长二丈六尺,左右都摞了箱子,中间有一人宽的地方可供同行,走过去便是房门。
谢怀霜点点头,又抬眼:“你只看一眼就知道这样精确?”
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他难道不知道吗?测绳、步弓、铁尺、木杆尺,我们手里就没离过这些东西。
他一副很长见识的样子,我发现他好像真的不知道。
于是我很矜持地告诉他:“小事,很简单。”
我写完,他似乎还想问什么,转着眼睛想一想,却又没说,只是抬手在周围慢慢地摸索起来。我站在原地看他,只在他要碰上什么东西的时候上去拉他一下。
这人怎么就这样喜欢打哑谜?我真的很想让他改改这个毛病。
“走吧。”谢怀霜摸完一圈,凑回来,“出去看看。二楼……”
他没说完,话头忽而止住——我在他手上快快写下两个字。
有人。
整个铁云城上下露过面的都会被神殿追着通缉,是以不光会打,还都很会藏会躲,尤其是我。就连谢怀霜十次里面也只能找到我三四回。
这人其实藏得很隐匿了,若不是方才那半分气息,我也没注意到。
没旁人提前知道我会和谢怀霜来这地方,藏着的人大概跟我们关系也不大。谢怀霜大抵也是这么想的,点点头不再说话。我牵住谢怀霜的袖子准备出去,却忽然听见身后簌簌响动。
堆了厚厚灰尘的毛毡被一把掀开,钻出来张很稚气的脸,脸上衣上到处沾着黑灰,只有一双圆眼睛亮亮,竟然很凶地瞪着我。
“你怎么发现我的?”这小孩眉毛粗粗黑黑,手里搂着个包袱,凶巴巴的,“我不管你怎么发现的,你要是敢告诉其他人,我就——我就告诉别人,你们也来这里偷东西!”
“……”
好像不太聪明,我一句话都还没问,她已经把自己供出来了。
“不光偷东西,”她似乎反应过来自己的话不对,立刻一头小狼一样更凶地瞪着我,“我还要告诉老鸨,你们、你们来这里偷人!”
……什么东西?
我被她的话震撼了一下,这小孩面上立刻得意起来:“识相一点,你跟这个瞎子赶紧出去,当做没看见我。”
“什么瞎子?”我下意识地皱眉,“有名有姓的,这样叫他做什么?叫你瞎子你愿意吗?”
她没说话,我以为她在反思自己,下一刻听见她忽然阴恻恻道:“这么护着他,你们竟然当真是来偷情。”
“给我十两银子,”她从箱子中间钻出来,眼睛里兴奋藏不住一点,“姑奶奶当做没看见。不然——”
她非常威胁地冷笑两声。
我真长见识了,问谢怀霜:“你们这地方的小孩怎么跟外面不太一样?”
谢怀霜蹙着眉片刻,摇摇头:“这地方哪来的小孩子?”
那这大放厥词的小孩是谁?
“十两……十两不行吗?”
我再转眼看她,见她的冷笑已经挂不住了。
“十两不行……那就五两!”搓搓手里的包裹,她声音越说越低,“五两?二两……二两银子总行了吧?不能再少了!”
我估摸着她有十岁,衣服不太合身,能看出来瘦瘦小小的,一边背了手摸自己还剩几个钱一边问她:“要钱做什么,买吃的?”
“你管我做什么?”她又凶我,“少废话,赶紧给!”
她说一句我给谢怀霜转述一句——总不能光让她凶我一个人吧?
谢怀霜眼睛垂下去,想了一想:“你是不是有什么难处?”
她没回答,神色却很惊讶:“原来你会说话?我一直以为你不会说话呢!”
只是一瞬的功夫她又变了脸,转过头来瞪着我:“没有难处,赶紧给了就是了!”
“……”
我真长见识了。
“我有难处,”我把自己的钱又放回去,看着她,“你给我二两银子,行不行?”
她瞪我,正要说话,外面却突然远远有一点脚步声,立刻神色一变,把包裹搂得紧紧,一扭身便从窗户爬了出去,灵活得像猴子。
虽然很长见识,但横竖跟我没什么关系,我也没打算追。这杂物间已经没什么可探查的了,我听一听门外动静,余光见谢怀霜站在方才那小孩站过的位置停了一停,才又跟上来。
“怎么了?”
谢怀霜摇头:“没什么,只是味道仿佛有点熟悉,但一时想不起来。”
我闻一闻,用力闻一闻,又更加用力地闻一闻——而后被灰尘呛得连打两个喷嚏。
谢怀霜似乎感觉到了,偏头看着我。我怀疑谢怀霜在耍我,但我没有证据。
“我没闻到。你怎么闻到的?”
谢怀霜就摊摊手:“小事,很简单。”
“……”
居然原封不动地照搬我的话。可恶。
*
我昨日觉得谢怀霜好像这辈子没上过集市,现在觉得他大概也没仔细见过什么花草树木。
探查完二楼几处地方,谢怀霜自己划拉了几遍记下来,我问他要不要到昨日说好的河塘边去晒太阳。
他这人有时候不知道在装什么,原本正在自己又描画一遍地图,闻言抬头又低下去,声音闷闷的:“不必。”
骗人。他刚才明明眉眼亮了一下。
我就说我对他十年的研究不是白做的,他骗得了谁都骗不了我。果然到了地方,他就装不下去了。
西翎国多雾多雨,这样连着几日的放晴是很少见的。可惜谢怀霜看不清楚粼粼浮光跃金,但他好像也并没有很在意,很好奇地点着他所摸到的一切花花草草问我。
都是很寻常的草木,我走过去的时候最多匆匆看一眼,他哪里来的这么多问题?
更重要的是——凭什么他问了我就要答?
“这是木桃。”我在他手上写,见他另一只手正在试探着摸过那些一团一团的粉红色小花,“能结果子——上面有刺,你轻一点摸。”
“能吃吗?”
“不知道……能吧。好像很酸。”
谢怀霜唔一声,偏一偏头,指尖点过去花蕊。这样被迫跟着他仔细地看过去,我才发现跟我记忆里面一团模糊的粉云不同,原来每一朵都是很精巧的,一层一层花瓣薄薄地托起来日光。
——做那些“没有用的”、“没有目的”的事情的时候,我总是很坐立不安。如果不是因为“要等谢怀霜”这个理由看起来很正当,我不可能自己在一丛花下面站这么久。
我总觉得这是在浪费时间,就像从街头走到结尾地逛集市一样。毕竟总有那么多图纸等着我画,就算没有,我也会想象出来很多需要我画的图纸,然后匆匆忙忙地赶回去。
“既然这样,那是不是能拿来煮汤?”
“好像可以……没有试过。”
我一边写一遍暗自决定,写完这个我就不写了,他再问我也不写——我又不是他谢怀霜能走会动的一本书。
他踮脚,鼻尖凑过去闻一闻,又转过头,眼睛被日光照得亮亮:“你知道的好多。”
又来。这一套对我不管用。
他跳下来,衣摆被芦苇蹭了一下,又倒回去弯腰去摸,掌心拢着一团毛茸茸。
“这个是芦苇,是不是?”
只是回答他是或不是,又不是直接告诉他名字,算不得违背了刚才的话。我说了是,他似乎就很高兴。我问他:“你见过这个?”
“我很小的时候,师傅带我出去过。”他站起来,“远远地给我指过。”
他的师傅不是那个神神叨叨、装得高深莫测不怎么露面的大巫么?露面从来不做好事,只穿着一层一层的累赘华服,比谢怀霜还可恶百倍的人。
我实在想象不出来他带着很小的谢怀霜,指着芦苇给他认的样子。
谢怀霜说到此处,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也没说下去,芦苇在他掌心停了一停,便又颤颤巍巍地立了回去。
很小的谢怀霜——我忽然想起来上午的那个小孩——会不会也是凶巴巴的,跟长大以后一样不讲理?
“这个又是什么?”
他蹲在水边,手指很轻地拨开水波,荡开来一圈一圈的涟漪。这次他摸到的是荇菜——我才发现这里还有荇菜。圆圆的绿色叶子在水波中也跟着荡来荡去。
我没理他,碧潭水带着粼粼水光,朝我疑惑地看过来。
绝对不是为了告诉他,只是因为荇菜煮粥很好吃。我见不得有人不认识荇菜。
我在他手上写下来,心里想,只此一个,下不为例。
这样跟着他下不为例地摸过十几种草木,我和他在河边坐下来。谢怀霜手里还捻着方才拾来的桃花,在指尖细细地转过去,不知道在想什么。
“祝平生。”他忽然叫我,神色很认真,“你说,这样多的东西,是谁在管呢?”
“它们的色泽、气味、来处和去处、开落时节,当真是有一个人在管吗?”
我没想到他会提这样一个问题,看着他手里那朵桃花,摇头。
“哪里会有一个人管这些……”
要怎么和他说呢?
我指尖停下来,看一眼远处天际。
记忆里面,我很少有这样什么都不想、只是整个人都被周围一切景物浸透的时候。我看见长河尽头红日正衔半边山,绯色远远地推开,而后接上靛蓝,千里万里地延展开来,有成群的白鹇振翅而过,水面被鱼群惊得翻开波纹。
想了一想,我接着写:“……万事万物,都是时令轮转,各生其生,各得其所。”
至少肯定不是什么西翎神在管。
谢怀霜没说话,发梢在晚风里面翻飞。
“万类都各得其所,”他许久才道,“根本没有统御一切的力量,是不是?”
我没想到他这样讲,偏头看他,见他眉眼鲜明,落墨迤逦。
“你觉得呢?”
他问这个问题实在很奇怪。他是西翎神的信徒,照他们的说法,西翎神就是一切的来源才对。
“我不知道。”他沉默很久,才慢慢开口,“我见过的太少了。”
“我只觉得或许……或许我从前听来的不对。”谢怀霜接着道,“旁的我也不知道,但若真的有西翎神在管,怎么会有琳琅楼呢?而且……她们想走,要靠自己找机会、找去处。都是要靠自己。”
我恍然想起来,我匆匆忙忙走过山川千里万里的时候,他都在神殿深深处,回廊九转帘幕堆烟,面前垂着一串一串珍珠帘。
“等见得多了,你就有答案了。”我看他忽然顺眼一点,“不必着急。”
谢怀霜点点头,抿着嘴唇。我牵着他的袖子,让他摸到方才他没有注意的黄菖蒲。
他捻上花瓣,忽然不知道怎么了,静静地看着我,一点沉默神色横在眉际。
“只是想赢了我,是吗?”
我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怎么会这样在意这件事呢?
想了又想,我只能想出来,他比我还要在乎输赢,总听我说要“赢了他”,心里不痛快。
“不完全是,只是想和你堂堂正正比一场。”我拉过他的手,换了个说法,“至于谁输谁赢,现在都说不准。”
——虽然我会下注十块最好的玄铁,押我自己赢。
但是我都这样说了,他总应该高兴了吧?
谢怀霜却没露出我想象中的笑色,只是目光又落在我眉眼上摇摇晃晃,片刻之后低下去,继续搓他自己手里面的菖蒲花瓣。
“你没什么旁的事要做吗?”
顿了顿,他继续道:“我是说,你如果有旁的事要做,大概不能总留在这里……”
这人怎么总是揪着我是走是留这件事不松开。
“我在这里也是一样的,不影响。”
神殿的各种劳什子仪式也没那么频繁,按照常理,至少半个月之内铁云城都不会有什么任务给我。图纸在哪里都能画,这几日每天晚上回去之后我都坐在旁边自己挑着灯删删改改。
——我在偷偷画图纸改良兵器更进一步,但是谢怀霜却没有在练剑。我一边觉得不爽,一边又觉得很爽。
谢怀霜眨眨眼睛,我以为他又要想什么新的由头来赶我走,却见他神情松动一点,竟是方才我没等到的笑色,一闪而过。
等一下。
我忽而冒出一个很荒谬的想法。
——也许谢怀霜,是想……是想我留下来?
等一下。
这不对吧。我们不是最讨厌对方的宿敌吗?他就不怕我杀了他?
我就在茫然的此刻,发现我与他坐得太近了。肩膀之间只错着一线日光。
谢怀霜抬起眼睛,照出来我很模糊的一点影子。我忽然一惊,觉出自己连日的荒唐来——我与他是宿敌。我跟他不应该靠这么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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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字数有点超了。俩人各有各的迷茫,但是没关系贴一起就不迷茫了(。)
另外!这个余放舟终于申上签了!!我好久之前充的jj币终于能发出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