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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好
七日后,病房的门被很轻、很轻地推开,像是怕惊碎屋里凝滞的空气。
“……你们?怎么来了?”
沐染染从枕上微微侧头,声音卡在喉咙里,只剩气音。窗外的光刚好斜照进来,给她苍白的轮廓镀上一层近乎透明的釉质。
她眼底先是晃过一丝惊,随后才是慢慢浮起的、带着钝痛的笑。
陆锦轩站在半步之外,指节无意识地摩挲着门把,像要把金属的冷意攥进掌心。
“染染,”他喊她的名字,声音低而克制,“我带了佳佳来。前段日子……学习任务太多,抽不开身,今天——”
他顿住,把“今天好不容易请假”咽回去,换了一句更轻的,“今天正好有空。”
宋佳佳从他身后探出半步,怀里那束浅粉色的康乃馨被病房里的消毒水味逼得黯然失色。
“染染,”她唤得小心翼翼,像怕惊跑一只受惊的鸽子,“你气色比我想的好多了。”
话落,她才意识到自己声音太亮,忙把花放到床头,借低头的动作掩住眼里的潮气。
沐染染的目光掠过花束,掠过宋佳佳无名指上那圈极细的银环,最后落在陆锦轩脸上。
她叫他:“陆锦轩。”
三个字,平仄分明,没有拖音,没有尾调,像一份盖了章的宣判——从此以后,他只是“陆锦轩”,不再是她唇间曾经辗转的“轩轩”。
空气里有什么东西被悄悄抽走,宋佳佳的笑容僵在半空。
她伸手去替沐染染掖被角,指尖碰到锁骨下方那道新鲜的手术疤,呼吸顿时乱了节拍。
“我们……挺好的。”她收回手,把回答揉得尽量柔软,“你呢?疼不疼?”
沐染染摇头,嘴角向上提,却提不出旧时的梨涡。
那弧度像被线牵住,吊在空中,随时会碎。
“不疼。”她说,嗓音轻得像给对面的人留退路,“反正都过去了。”
话音未落,病房门被“砰”地推开,门板撞在墙上,回音清脆。
江姗姗拎着保温桶站在门口,马尾因为疾走有些松散,几缕碎发黏在汗湿的鬓角。
她的目光先是落在沐染染脸上,确认那里没有新增的泪水,才倏地转向床尾的两人。
那一瞬,空气像被刀锋划开——
“谁准你们进来的?”
江姗姗的声音并不高,却带着磨刀石般的粗粝。
她一步跨进来,保温桶“咚”一声墩在床头柜上,汤汁晃出几滴,溅在白色被单上,像小小的罪证。
“我上周就说过,别再出现在她面前。你们把她的命折腾掉半条,现在假惺惺送一束花,就想把债一笔勾销?”
她每一个字都咬得极重,目光像钉子,先钉住陆锦轩,再钉住宋佳佳。
沐染染伸手,指尖碰到江姗姗的手腕,冰凉与滚烫交叠。
“姗姗——”她声音轻,却带着哀求,“别这样,让他们坐会儿,好不好?”
江姗姗的肩膀绷得笔直,呼吸急促。
她看见沐染染那抹笑——像被硬撑在裂口上的油纸,雨一冲就会破。
她忽然红了眼眶,却倔强地把泪意逼回去,转身一把拉开窗帘,让更刺目的光涌进来。
“十分钟。”她背对众人,声音哑得发颤,“十分钟后,我不想再看到你们。”
陆锦轩的喉结滚了滚,想说“对不起”,却发现这三个字在此刻轻得像尘埃。
他看向沐染染,目光掠过她额角新长出的绒发,掠过因为化疗而微凹的眼眶,最后停在输液管上——那里,一滴透明液体正缓慢坠落,像无法回头的时光。
“那我们……先走。”他听见自己说,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染染,你好好休息。等……等你出院,我们再——”
“不用了。”沐染染打断他,语速极慢,却极清晰,“以后别来了。花……留下吧。”
她顿了顿,嘴角终于扬起一个更真实的弧度,却是对着宋佳佳的,“佳佳,祝你幸福。”
宋佳佳的鼻尖瞬间酸得发疼,她想说“对不起”,却哽在喉咙里,只能用力点头,眼泪砸在地板上的声音清脆。
陆锦轩伸手,想替沐染染把落在脸颊边的发丝别到耳后,却在指尖即将触碰时停住——那里有一道新鲜的针孔,青紫斑驳。
他收回手,掌心握成拳,指甲陷进肉里,却感觉不到疼。
“保重。”他说,声音低到近乎气音,然后转身。
两人并肩走出病房,脚步轻得像怕惊扰尘埃。
门阖上的瞬间,沐染染终于松开那抹吊在半空的笑,整个人像被抽掉骨头的风筝,软软地滑回枕头。
“傻瓜,”江姗姗哽咽,“你留他们做什么?让他们看看你现在有多惨,好让他们良心安稳?”
沐染染摇头,目光落在那束康乃馨上——花瓣边缘已微微卷起,像被火烤过的纸。
“我不想让他们记住我现在的样子。”她声音轻得像风,“我想让他们记住……我刚才笑的样子。”
江姗姗背靠着门板,指节还扣在金属把手上,指骨因用力而发白。病房里只剩头顶一盏冷白灯,安静地投下一圈薄霜似的光,把沐染染的侧脸削得愈发单薄——颧骨微凸,睫毛在灯下映出极淡的阴影,像两片随时会融化的雪。
江姗姗没有立刻开口,她先深吸了一口气,把胸腔里那股酸涩狠狠压下去,才抬脚走到床边。
沐染染正半靠在升起的床背上,唇角勉强挑着一点弧度,那弧度太小,像被细线勒住,稍一用力就会碎成齑粉。她看见江姗姗靠近,睫毛颤了颤,把那点笑又撑开一些
“……他们来做什么呢?明明说过,别来。”江姗姗将沐染染的刘海别入耳后。
“没事啊!,他们也是为我好!”
尾音轻飘飘地坠下去,却砸在江姗姗心口,生疼。她蹲下身,与床沿平齐,双手握住沐染染露在被子外的那只手——冰凉、枯瘦,青色的血管在皮下蜿蜒,像即将干涸的河床。她不敢用力,只敢用指腹轻轻摩挲那凸起的指节,仿佛这样就能把温度渡过去。
“为你好?”江姗姗开口,嗓子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他们所谓的‘为你好’,就是让你一次一次把伤口撕开给别人看?”
她抬眼,目光掠过沐染染额角因隐忍而渗出的细汗,掠过被单上那束康乃馨——花瓣边缘已泛起锈色,像一簇小小的火焰,燃到尽头只剩焦黑的芯。怒火与疼惜交错,她声音发颤,却固执地继续:
“如果不是那场宴会,,你会喝酒喝到胃出血?染染——”
她哽了一下,鼻尖泛红,却倔强地不让眼泪掉下来,“你受的每一场疼,我都记得。他们倒好,一束花,一句‘我们来看看’,就想把债抹平?他们凭什么?”
沐染染没有立刻回答。她侧过脸,目光落在窗帘缝隙里漏进来的一缕夜灯——那光太冷,像一条结冰的河。良久,她才轻轻回握江姗姗的手,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动空气里某个沉睡的幽灵:
“姗姗,别恨他们。”
她顿了顿,唇角那抹笑终于卸下,露出底下苍白的底色,“恨比爱累。我已经没有力气再恨谁了。”
江姗姗的肩膀猛地一抖,眼泪终于砸下来,滚烫地落在两人交叠的手背。她低头,把额头抵在沐染染的指骨上,像信徒抵住最后的圣坛,声音破碎成细小的玻璃碴:
“可如果没有遇见他,你就不会躺在这里……如果你没有喜欢他,你现在应该还在舞台中央,跳你的《胡桃夹子》,接受满场掌声……”
她越说越轻,最后只剩气音,混着哽咽,像深夜里的潮水,一层层漫上来,又一层层退下去,只留下咸涩的痕迹。
沐染染用另一只插着留置针的手,缓慢地、艰难地抬起,落在江姗姗的发顶。那动作太轻,像给一只受惊的鸟梳理羽毛。
“傻瓜,”她声音沙哑,却带着柔软的笑意,“人生哪有‘如果’这条岔路。”
她顿了顿,目光穿过对面墙上那面小小的镜子——镜子里映出两张憔悴的脸,一个泪流满面,一个平静得近乎透明。她伸手,指尖在镜面划过,像在抚摸某个遥不可及的倒影:
“我从不后悔喜欢他。”
“我只是……”她声音低下去,像雪落进火里,“只是有点后悔,没能把最好的样子,留在他记忆里。”
江姗姗猛地抬头,泪眼朦胧里,她看见沐染染又撑起了那个笑——这一次,那笑不再是被线勒住,而像是从裂痕里开出来的白色小花,脆弱,却倔强地迎风。
窗外,凌晨三点的钟声远远传来,悠长,沉重,像为某段无疾而终的故事,敲下最后的休止符。
江姗姗伸手,把沐染染轻轻揽进怀里,动作小心得像抱住一个易碎的梦。她没再说话,只是用下巴抵住那瘦削的肩,一下一下,拍着她嶙峋的背脊,像在哄一个失眠的孩子。
病房里只剩心跳与呼吸交织的细碎声响,以及输液泵冷漠的“滴——滴——”,为这漫长深夜,数着无人知晓的倒计时。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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