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灭韩乱赵
冰雪消融,桃李竞放之时,秦王命令已经驻守在南阳的内使腾,直接率领大军从南阳出发,北上渡过黄河,进攻韩国都城新郑。此时秦国政局稳固,君权鼎盛,而山东六国皆衰微自保,无一驰援。这场战争几乎没有遇到有效的抵抗,此时的韩国领土丧失、国立耗尽、军队孱弱。秦军以闪电之势攻破新郑,俘虏了韩王安,韩国正式灭亡,秦国在韩国故地设立颍川郡。
咸阳宫中春意渐浓,我倚在廊下看蓁蓁与几个小侍女斗草游戏。阿乔坐在一旁缝制夏衣,针脚细密地掠过薄绢,忽然轻声道:“韩亡之事,女公子听说了吧?”
我点头,想到“远交近攻”四字,那是王兄从前给我讲授的秦国百年来的外交政策。如今看来,韩国便是第一根被削弱的枝丫。“三晋之地,韩最弱小,又地处秦东出要道。”我望向庭中纷落的桃花,“王兄首取韩国,既因它易攻,更为斩断山东诸国合纵命门。”
阿乔停针望我,眼中似有惊异亦有忧思:“这些话……可是尉缭先生教的?”
“先生只授法理,局势须自己看透。”我低头看向手里拿着的竹简,“接下来不是赵便是魏。赵与秦有世仇,又有名将李牧领兵,经年苦战不见成效;魏国大梁城高池深,哪一个都是难啃的骨头,不知王兄要先动哪一块了。”
“听闻今岁伊始,赵国便遭逢大旱,又遇地动,如今饥荒蔓延,民心惶惶。”阿乔状似无意地说着,手中针线依旧不停。
我惊诧地抬头看她:“少母如何得知千里之外邯郸之事?”
她依旧垂首理着丝线,仿若闲谈:“婢也只是偶然听得几句闲话,女公子不必当真。”目光掠过案上舆图,忽又浅笑,“说起这个,倒让婢想起一桩旧事,昔年韩国公子非入秦时,曾力谏王上存韩而攻赵。或许从那时起,大王心中便已定下伐赵之策了。”
“韩非子的著作我也曾拜读过,只是艰深难懂。”我无意识地摩挲着玉珩,忽然想到,“听闻如今的廷尉李斯,与韩非师出同门?”
阿乔颔首:“李廷尉早年入秦为客卿,直至王上刚加冠亲政时,察知水工郑国竟是韩国细作,欲杀之。”她话音微顿,见我神色骤紧,宽慰道,“女公子莫忧,郑国如今安然无恙。”指尖为我绾好鬓边散落的发丝,续道,“而当时宗室贵胄纷纷上书,力陈客卿之弊。想我秦国自立国以来,孝公得商君、惠文王得张仪、昭襄王得范雎、庄襄王得吕不韦,哪一代不是倚仗六国贤才强邦兴国?只是当年大王初亲政,或是难抗宗室压力,或是心存忌惮,终是颁下了逐客之令,这李廷尉亦在其中。”
“那后来呢?”我忍不住追问,“李斯既被驱逐,又如何能成为今日的廷尉?”
阿乔眼中掠过一丝意味深长的光:“只因李斯在离秦途中,上书了一道《谏逐客书》。此书送至王上案头,据说大王阅后彻夜未眠,翌日便撤回成命,亲自将李斯迎回咸阳,自此委以重任。”她轻抚过我手中的竹简,“这位李廷尉,虽与韩非同为荀子门生,心性手段却大不相同。”
她忽然收声,转而望向庭中纷落的桃花:“女公子可知,先夫人昔年曾点评李斯‘如镜映君心,似刃斩乱麻’?王上用人,向来只要最锋利的刀。而夫人听闻大王亲迎李斯归秦,便赞大王能屈能伸,心胸豁达。”
我点了点头。身为君王,能觉察自身之失已属不易,更何况肯屈尊承认。正思忖间,忽闻一串脚步声由远及近。抬眸看去,来者是章台宫的侍人。
“参见女公子。”对方垂首行礼,恭敬道:“陛下请女公子于酉时正前往章台宫共用晚膳。”
“知道了。”我应了一声,待宫人退去,举目望了望天色,日头已微微西斜。“许久未与王兄一同用膳了……少母,不如为我装些山楂饼带去章台宫吧。”
酉时三刻,我静候于章台宫后殿。远远看见蒙毅走出,我上前轻唤一声,将手中提的一只细竹小篓递向他。“这是近日我随乔姬学着做的点心,你若不嫌,也尝一尝?”
“谢女公子。”蒙毅并未多言,只双手稳稳接过,随即侧身引我入殿。
“对了,蒙毅……”我忽想起什么,轻声唤住他,“近日你麾下的侍卫郎官,是不是增派了不少?”
蒙毅脚步一顿,转身看来,目光中微露疑惑:“女公子何出此言?”
我笑了笑,摆手道:“也没什么,只是觉着近来在宫中似乎多见了一些新面孔。”
“自女公子居咸阳宫以来,大王便陆续增派了郎官宿卫。或许因您往日不常四处行走,未曾留意。”
我点点头,不想继续多问。
我步入章台宫后殿时,王兄已端坐案前,烛火将他的侧影投在屏风上,明明灭灭。殿内有些许憋闷,我悄悄走到窗前,命宫人帮我打开窗户。赵高正垂首恭立在一侧,低声禀报着什么。
宫人悄无声息地布上膳食,我安静地跪坐在一旁。王兄并未抬头,只以手势示意我用膳,目光仍专注于赵高呈上的那卷密报。
赵高的声音平稳而清晰,在安静的殿宇中格外分明:“魏国公子增仍在掌控之中,其人安分,但近来与魏国书信往来稍显频繁,已加派人手严查每一个信使。”
“楚国王孙心称病久不出户,然其门下舍人常与市井游侠往来,似有暗中招揽死士之迹。”
“燕国太子丹……”赵高话音在此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自去年逃归后,燕王喜虽屡次遣使谢罪,称太子丹狂悖,但其归国后深居简出,真实动向难以探查。燕北偏僻苦寒,我影渊之人渗透不易,所得有限。”
“齐国……”赵高略一沉吟,“齐王建依旧醉心享乐,丞相后胜收受我邦重金,力主‘朝秦’,齐国内部虽偶有联楚抗秦之议,皆被后胜压下。目前看来,齐境最为平静……”
“太过平静,反需警惕。”王兄打断他,声音听不出情绪。
我低头默默吃饭,耳中却将每一个字都听得真切。这便是帝国运转的核心,餐席之间,决断的或许是千里之外的生死存亡。这一年来,王兄来兰亭宫的频率少了许多。或许是还记得在我幼时许下的承诺,逐渐开始传我来章台宫用膳。这对我来说不算什么美事,席间还要跟着他一同听赵高汇报东方诸国的情报。有时我甚至在想,这种来之不易的密报,能不能背着些我,不要说与我听。
就在此时,赵高提到了赵国:“赵国方面,邯郸近日似有异动。据报,半月前,赵国代郡一带发生剧烈地动,屋舍倾颓,伤亡甚众。赵王迁似有意封锁消息,然灾民流徙,恐难久瞒。此事或可大加利用,动摇其民心……”
“地动?”我手中的木箸微微一顿,几乎脱口而出。猛然想起午后阿乔那句看似随意的闲谈。阿乔是如何得知此事的?竟比秦王的玄鸟卫呈报给王兄的密报还要早上些时辰?
王兄的目光倏地扫向我,锐利如鹰:“悠儿,何事惊讶?”
我忙敛去神色,压下心中翻涌的疑窦,低声回道:“没什么……只是感叹天威难测,百姓何辜。”我刻意隐去了阿乔消息来源之速,只将缘由归于对灾情的感慨。
王兄闻言,深看了我一眼,那目光似能穿透人心。他并未追问,只对赵高淡淡道:“地动,天罚也。可令前线细作,将‘赵君无德,故天降灾祸’之论广传于赵境,乱其民志。”
“唯。”赵高躬身领命。
殿内复又归于沉寂,只余烛火噼啪作响。我低头默默咀嚼着食物,却觉滋味全无。阿乔的身影在我心中蒙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迷雾。而那赵国天灾竟然被利用成为讨伐、削弱赵国的武器,也让我一时难以接受。
夕食后,秦王难得有片刻闲暇,问我愿投壶还是对弈。我想都未想便答:“我手腕不稳,还是对弈吧。”
“也好,”王兄唇角牵起一丝倦色,“免得悠儿输了又要哭上许久。”宫人将棋盘架于案上,他与我对面而坐,让我四子后又命我执白先行。“悠儿近日在读什么书?”他状似随意地问道。
我正全心算计如何抢占左上星位附近的角地,只含糊应道:“腊月时翻到一册《逍遥游》,很有意思。”
“道家思想确有其玄妙之处。”他随手落下一子,便静候我的应对。见我举棋不定,指尖轻叩枰面:“下棋须谨慎,却也不可优柔寡断。此刻的妙手或成将来的隐患,彼时的恶手未必不能在来时转为胜机。”
我犹疑着落子,刚一落子便觉不妥。果然不过数着,左上金角尽失。我气得将手里一枚棋子扔进棋篓里,已然无心恋战。
见我有些负气,他抬手抚平我的眉头:“还是小姑娘,每日都皱着眉头,倒比寡人这个大王还忧虑几分。近来有何心事,说与王兄听听。”
我没好气地睨他一眼,犹自为方才被吞吃的几子怄气。“能有什么心事……”转而挥师“南下”,在右下星位另辟战场,“不过是终日闲散,读书不解其意,徒增烦闷罢了。你就是听了也只是笑话我而已,我才不想让你拿我寻开心。”
王兄忽转话锋:“悠儿可知韩国公子韩非?”
我抬眸应道:“自然知道……”心下急转思忖如何应答,“我读过他的《五蠹》,晦涩艰深,再给我二十年时间恐怕也无法感悟其中深意。”
“那悠儿以为韩非其人如何?”
我不自觉蹙眉,人已逝去,如今再次谈论不知有何意义。“才学渊博……更难得一片赤诚爱国之心。”念及关于他的种种传闻,我不由轻叹,“囚禁于异邦,屡次上疏于大王,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纵舍性命亦要力挽韩国存亡。其志可敬,其情可悯。想那韩王根本配不上拥有这样的兄弟和臣子。若他为秦公子,或能成就一番事业。”
我光顾着说话,说到激动处未经思考落下一子,然后便有些后悔,想到刚才丢失的角地,我也能屈能伸起来,忙凑过去轻扯他衣袖。王兄屈指在我额间轻弹一记,将错子拾回我掌心:“容你悔一着……寡人原想请韩非做你的老师,如今看来,是你,也是我大秦,没有这个机缘。”
听了这话我反倒松快,似韩非那般大才,若耗费光阴指点于我,才真是大材小用了。
见王兄似乎沉浸在回忆中,我趁机扯住他的衣袖,眼前一亮地望向他:“王兄,既然与韩非子无缘……那能不能为我寻一位精通道家思想的老师?”见他眉梢微动,我忙补充道,“《逍遥游》里说‘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我虽不懂其中深意,却总觉得心胸开阔许多。总比终日拘在法条律令间强,我又不做大王不当将军,不想每天看这些无趣的东西……况且,我读庄子与惠子辩论,才知这世上能有如此才思敏捷又思想超然之人,我总觉得自己笨嘴拙舌,或许这正是学习的机会呢!”
王兄执棋的手顿在半空,若有所思地凝视我片刻。烛火在他深眸中跃动,仿佛冰封的湖面裂开细碎涟漪。“寡人竟忘了,你还是个小姑娘。”他忽然轻笑,将黑子掷回棋篓,“整日对着律法竹简,确是该闷坏了,倒是寡人考虑不周了。”
他起身踱至窗边,望着庭中摇曳的竹影:“道家师承讲究渊源。昔年庄周师从南郭子綦,得其‘天籁’之旨。如今虽难觅子綦直系传人……”他转身时玄衣拂过灯影,语气渐沉,“然咸阳宫中恰有一位隐士,据传祖上乃是宋国人,受过子綦弟子颜成子游的点拨,深谙黄老之学,更通晓南郭一脉的心斋坐忘之法。”
我惊喜得险些碰翻棋枰,却见他神色微凝:“然则悠儿须知,道家可怡情,却不可荒废正业。法乃强秦根基,这一点,永不可移。”
“唯!”我郑重颔首,“必不敢耽误尉缭先生曾经传授的课业。”
他终是展眉,屈指刮过我鼻尖:“都依你。明日寡人便传召此人。”话音未落,忽有夜风穿堂而过,吹得烛火摇曳不定。他替我披上披风时轻声叹道:“这咸阳宫困住了太多人……寡人的妹妹,合该活得更自在些。”
窗外星河低垂,仿佛倒悬的瀚海。我忽然觉得,《逍遥游》中的鲲鹏,那恍若垂天之云的双翼正掠过咸阳宫的屋檐,往南冥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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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注:
南郭子綦、颜成子游:道家,详见《庄子 齐物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