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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但此时又要提到那句老话了,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
雷彩凤觉得不太容易理解的是,蛮好的兄弟现在与胡老师一起坐在堂屋,周英兰走出了埋她的房间,老陈头也脱下了他的隐形衣,而后这四个人就围坐在吃饭的那张八仙桌旁,一人占据一边,开始了审判。
四个没有参与事件的人,摒弃了目击者与直接相关的‘肇事者’,开始了审判。
蛮好的兄弟先发言:“事情我和老胡已经听老三说过了,出这种事情,倒霉不倒霉的?脸都不要了。算了,现在不说这个,既然事情已经出了,你们想要个怎么样的结果,你们先说说看。”
周英兰说:“事情出了,反正是没办法的了。儿子是我生的,扔反正也是扔不掉,他做人做畜生都是我儿,我也没办法。”
老陈头说:“没教好,没教好。”
胡老师问:“怎么事情就会这样?你们楼下不是都有人在?叫一声,哪个听不见?她怎么不叫?问过没有,他两个出这事,是两方都愿意还是有谁不愿意?”
周英兰说:“愿不愿意事情都出了,还问这个干什么。”
胡老师说:“要是不愿意,现在就不是坐在这里谈事的时候,该报幺幺零来,你们可不要把事情想得太简单,这不是名声不名声的问题,这种事是要坐牢的。”
静默半晌,周英兰说:“坐牢就坐牢,坐牢我看不见那畜生我心里头还气顺,我现在上去问问她,到底是不是她愿意的。”
说话间,周英兰走了出来,踏着铿锵的步子迈上楼。
雷彩凤把鸣春抱坐在大腿上,两人挤在一把小椅子里,靠墙旁听。
周英兰在楼上待了有好几分钟,不知说了什么,在一声响亮的嚎哭之后,她踩着软绵绵的步子走下了楼。
堂屋的门又关上了。
周英兰说:“她讲是在阳台门口站着的时候被他给拉进去的,一把就拉了进去。楼上两个房间阳台相通的,她没注意就给拉进去了。”
胡老师问:“那就是不愿意的了?”
周英兰说:“她不愿意她为什么不叫?叫一声楼上楼下隔壁都听得见。”
胡老师的语气带了些烦躁,“那这到底什么意思?她愿不愿意才是这件事解决的重点,她不肯说,你叫我们来商量,能商量出什么?这是你们的家务事,我和老周再是亲的亲戚,也不好两只脚陷进去那么深的。”
周英兰又一次领悟了胡老师话里话外的深意,连忙递出更多的消息:“我同小佬聊过了的,这个媳妇呢,不管怎么样他还是要的。那我们也不好去问什么愿意不愿意的,总归这件事是小佬两口子吃的亏,小佬也是个懂事的,亲兄弟怎么好真的给他送进去坐牢?我想想么,以后这里老房的地基就归小佬了,老二做出这样的事,活该吃点亏,他没得分。老大不是在乎这点的,人在外面那么些年也没个像样的信……”
小佬是小叔在公婆嘴里的昵称。
隔着一栋几乎不怎么隔音的墙,雷彩凤听懂了周英兰的意思——她给雷彩凤丈夫的是小片的妈,给小叔的则是大片的妈。
在这个时刻,雷彩凤对那滩烂肉生出了一种悲悯的情绪。
但她坚定又极其谨慎的,没有让这份悲悯掺杂额外的不必要的同病相怜。
她不愿同他站到一处。
胡老师教鸣春的那些话她也听着了,她那跟小叔抢夺一个妈字的丈夫,再是千疮百孔,他也是一堵危墙。现在,听着周英兰的审判,雷彩凤还觉得,不止她丈夫是一堵危墙,整个老陈家也是一堵危墙。
恐怕胡老师也这么想,因为自从周英兰说完那些话,胡老师的声音就消失了。
之后,周英兰又把小叔叫了进去。
再之后,雷彩凤就该去灶头间做饭了。
雷彩凤的丈夫到家后才听闻自己的‘判决’,他觉得这门生意不划算,但由不得他说划算不划算,他只能揣着手里边那一小片的妈到厨房烧火,愤愤不平地死命戳柴火,嘴里嘟囔说:“一点屁事要死要活的,想把房子留给老三么直接说好了,搞东搞西不就为了家产给他,给他都给他!什么东西,他那老婆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灶膛里的火光映出他扭曲的脸,雷彩凤在另一头一边切菜一边想着她即将寄出去的一千块。
她开始盘算自己的那点旧债。
旧债是什么呢?她其实看得明白,那是生来就背负的债。
她活着长到这岁数,就铁板钉钉地欠了一份爹妈的养育之恩,尽管“生”这个字从未摆到她面前由她选择,但她活着就是欠了的。
尤其,她不仅仅只是活着,她还牵着一条哑嗓。
这么多年来她牵着这条哑嗓寄人篱下,从未想过,“生”这个字不归她选,但可以归她管。
——我们要保护做了好人的自己,不要把自己放到危险的地方去,要好好地安全地活着。
是的,是这样的。
雷彩凤算着账,就也觉得这门生意不划算了。
从她记事的那天起,她在自己家就是半个外人,爹妈逢人就说养的是别人家的姑娘,嫁出去就是别人家的了。为了撑起这门生意,她打小就勤快,把家里能干的活儿都干了,她希望爹妈觉得她值。
可她一直忘了,那衡量值不值的秤砣,在她爹妈嘴里。这门生意没有她的话事份。
这才是不划算的根源。
她的命,叫别人捏着秤砣了,这辈子都逃不出那人唾沫星子里的值不值。她辛辛苦苦忙里忙外,永远斗不过轻飘飘的两片嘴皮子,又怎么活得到双方都觉划算的那一天?
这天吃晚饭的时候,饭桌上沉默极了。
比起从前云里雾里的故事会,今晚这顿饭就像人均捡了一条哑嗓,谁都不说话,沉默的筷子勾勾搭搭地扒拉着沉默的菜盘,桌边坐着的每个人都像是站在阳台上就忽然被拉进去了,一把拉了进去,什么话也不说,不嚷不叫唤,分明每个人都有副好嗓子,却都向着雷彩凤学。
雷彩凤忽然有点想笑。
她是想说,不能说。
那你们呢?你们能说能叫的怎么都哑巴了?
这沉默最终还是由鸣春打破,她吃着饭,忽然捧着饭碗就耸了耸鼻子,整张脸都皱起来,缩成一把纸团,边吸鼻子边说:“妈,好臭,什么东西这么臭?好臭好臭啊,哪里来的臭?”
胡老师原想呵斥她,耸了耸鼻子,也跟着皱起眉,“是有臭味。阿姊,什么东西日子放过头了吗?像发烂的肉,臭掉了。”
接着,每个人都闻到了不同程度的臭味。
一下子,就热闹起来。
周英兰十分确信没有东西烂掉,不允许任何能吃的东西烂掉,是老陈家不诉诸于明文的隐形家规。而散发出臭味的源头似乎是桌子底下某块地方,但桌子底下只有一双双穿鞋的互相熟识的脚,也没谁臭得出奇。
这突如其来的浓烈臭味实在莫名其妙。
但它又是一阵及时雨一样的臭味,凭借着无中生有的怪异能力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老陈家的每个人都非常热衷于解决它。有它在前头冲锋陷阵,躲在后头的那点烂事儿就显得似乎不那么急迫了。
雷彩凤冷眼看着热切寻找臭味真相的众人,她为自己从前那份想在这个家里做个实惠好媳妇的努力而感到羞耻。
而她这个好媳妇的袖手旁观姿态则叫雷彩凤的丈夫暗暗吃惊——哑婆竟然还挺有脾气的?
这天,臭味的源头自然是没能找到。
寻找源头的动静却甚至把埋在准婚房里的小叔女朋友给挖了出来,她垮着一张苍白到没有血色的脸,举一脑袋茅草似的头发从楼梯上飘下来,她的眼神敏捷且完美地避开了雷彩凤夫妻两个,哀哀怨怨地往小叔身上一搭,再委委屈屈地向周英兰一展,问:“妈,怎么了?”
雷彩凤听得明白,这一声“妈”就是她的愿意和不愿意,她是不准备追究的了。
她竟然可以不追究么?
雷彩凤怎么也盘算不明白,穿几十块钱一条的大花裙子女朋友会忍得下这样一门生意,得了家传绝学真传的小叔能够吃得下这么大一个亏。像他们那样有奔头的人,至于被两块地基绊住脚?他们往后可是要去城里买房子的呀!
但很快,雷彩凤就明白了。
那不明原因的臭味绕梁几日不绝,把陈家人折腾得坐立难安,吃饭间被熏得坐不下一个人,连着好几天,饭桌上都没办法吃饭——混着那样一股势不可挡的臭味,再是端起一碗白津津的米饭,都像在粪坑里刨食。
饭桌被迫转移到灶头间,尽管灶头间也能闻到那股子臭味,但在烟熏火燎的烧柴气味里,臭味就显得不那么突出。而出于某种默契,陈家人吃饭也吃出动如参商的意味来,大家自顾自地端起自己那碗饭,再拣几筷子看顺眼的菜,就捧着饭碗在这栋小楼里流浪起来。
因此,灶头间通常就只有雷彩凤和女朋友两个人坐镇,她俩一个看柴火热着菜,另个站灶头给盛饭。
女朋友在确认没有人会再来打饭后终于开了口——
“阿姊,你莫要想不通,也不用怪我。事情已经出了,就想个办法往后怎么过吧,我也不是专心致志要拆你那份家,我去医院查了病出来,不大不小的,治不好也死不了,我不想因为这点病挨一辈子白眼。现在我是扯平了的。这个地基给谁不给谁我也无所谓,你和……你们住在这里,住一辈子,这地基也就跟给你们了是一样的。你们住一辈子,我跟三儿不会来说什么。”
她这番既像解释又像通知的剖白让雷彩凤听得耳朵生刺,她好像描述了一种四不像的东西出来——这头少半张脸,就到那头补上半拉屁股,左边缺个角,就又在右边揪出一条尾巴。
最后凑成个让人说不明辩不白的怪东西。
可雷彩凤心里却只有一个疑惑:她到底是愿意还是不愿意的?
雷彩凤活了二十多年,没有得到过被问“愿意不愿意”的优渥待遇,她却头一回遇上小叔女朋友这样的人,别人使劲儿追在她屁股后头问她愿意不愿意,她竟然不稀罕说,她有那么一条响亮的嗓子,穿那么漂亮一条花裙子,长那么一副得天独厚的脸盘子,她怎么舍得沉默?
雷彩凤看着灶膛里乱跳的火苗,忽然有了点新的感悟。
百货大楼的香气和服装厂的花裙子都是不紧要的,重要的是得把那秤砣拿到手里。
夜里,雷彩凤的丈夫躺在印着繁密牡丹花的浅粉底床单上。
属于他的那一侧已经被濡洇成油黄色,他不止有个流着涎的油脑袋,好像浑身上下都腻乎乎地冒出油来,他躺在他那口油锅里来回翻滚,像一条即将被炸脆的大肚蛇。
细长的眼睛勾着雷彩凤,“吃饭时候,老三那娘们跟你说清了不?说说这房子分归他们了,我们还是可以照住,都一家人,谈不上分来分去的事。老头这辈子就剩这么点东西,这点东西,地基还是靠我舅才批下来的,他村里人缘差得要死,谁稀罕理他?不过么,反正我们住一辈子不吃亏,是谁的写谁名,也不要紧了。”
雷彩凤躺得像一具刚收敛入棺的尸体,闭着眼睛不置一词。
她一贯都是沉默的,可眼下的沉默却叫她丈夫心生警惕。他此时此刻才发觉,以前这哑婆沉默的时候也是有反应的,她会看着他,听他讲话,而后摇头点头再比划比划,四年多以来,他也差不离能摸清她什么意思。
可眼前这种态度不明的沉默却从没有过。
他忽然有点吃惊,吃惊之余又隐隐有点害怕,哑婆不会是在不声不响地盘算什么吧?可她能盘算什么?嫁这么老远又回不去,四年多了她妈就当她死了似的,没打过一个电话来。
当初嫁女儿连彩礼也不收,扔烫手山芋似的就把人从山里丢出来了。
这么个哑婆,她盘算得出什么?
雷彩凤丈夫翻了个身,把他那点不必要的害怕又翻了过去,他背对着她,慈悲地说道:“这事情是我做差了,过去了就算数了,老三的骂我也挨了,我妈也没少念叨埋怨我,人这脑子一热做的事,也说不出个什么三四五六来,过了就别折腾了,以后好好过日子吧。”
结婚四年多,他从不对自己的行为做任何解释说明,仿佛他就是头顶的那盘天,落雨落雪都归他说了算,站在底下的人只有闷头受着的份。
今天不一样了,这盘天屈尊下来表了个态,他要好好过日子了。
雷彩凤听着也翻了个身,把这盘不知所谓的天给翻了过去。
她丈夫等了好一会没等到像样的回应,于是又翻回身来,却见哑婆胆大包天地背对着他,像模像样生起气来了。一瞬间,他感到被冒犯了,再到下一个瞬间,他又很快想通——天底下没哪个当老婆的能很快把这种事揭过去,她要一点不生气,倒不太对了。
但雷彩凤的丈夫又不希望哑婆借这破事翻了身,从此耀武扬威骑到他头上来,心里就琢磨着,最好是弄点别的什么事来,叫她拎拎清楚自己的位置。
而很快,那点‘别的什么事’就如愿送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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