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蜂蜜奶·子茶
胤祺说完,带着穆额齐转身便走,步履间没有丝毫留恋。
初夏的夜风带着微凉的湿意,拂过面颊,将方才在侧院沾染的那股子混浊气息一扫而空。
回到正院,屋内灯火通明,驱散了夜露的寒凉。
在侍女的伺候下,两人换下了被夜露微微濡湿的外袍和鞋袜,干爽的衣物贴着皮肤,穆额齐才觉得周身那股说不出的黏腻感终于消散,连带着心头因无谓纷扰而生出的那点不耐也平复了下去。
二人坐在临窗的榻上,中间隔着一张填漆小几。穆额齐捧着刚奉上的热茶,浅浅啜了一口,温热的茶汤顺着喉咙滑下,稍稍抚慰了方才行走带来的疲乏。
她此刻更想念滚烫的奶·子茶那醇厚的暖意,甚至立刻躺下,将走得有些酸胀的双足泡进热水里,彻底放松。
只是……还未沐浴,此时泡脚,湿气易侵体,泡完后汗孔张开,更衣时若着了凉,反倒不美。她只能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小口啜饮着清茶。
“要不把弘昇放你这里先养着?”胤祺低沉的声音打破了宁静,“免得他在刘佳氏那儿耳濡目染,日后移了性情,出去闯出更大的祸来。”
穆额齐闻言,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开口拒绝,语气和缓却毫无转圜余地:“妾身刚进门三日,便让侧福晋与大阿哥骨肉分离,传出去只怕要说爷喜新厌旧,不念旧情,反损贝勒府清誉。不仅要说五贝勒绝情,还要说妾身善妒,卧榻之侧不容人呢。”她声音平稳,将利害关系摆得明明白白。
心里想的却是,这烫手山芋谁爱接谁接,她可不想揽这麻烦。管得松了,孩子不成器是嫡母失职;管得严了,生母挑唆下成了白眼狼,更是得不偿失。
那声突如其来的“妾身”像一根极细的针,轻轻扎在胤祺的皮肉里。他敏锐地察觉到,她这番滴水不漏的说辞背后,藏着一种近乎本能的疏离——她似乎,并不愿与他和别人的孩子有太深的牵绊。这个认知让他心头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滞涩。
“福晋贤惠持重,嫡母教养庶子本是常例,谁敢乱嚼舌根?”
穆额齐心下微哂,面上却愈发恳切:“刘佳妹妹心性不坏,只是嘴上爽利些罢了,我们虽接触不深,但她跟爷的时日不短,想必您比妾身更清楚。”
不然也不会为她请封侧福晋:“弘昇终归是她的命根子。为母则刚,为了孩子的前程,就算规矩学得再艰难,她也会为了儿子沉下心来。以此为由,让教习嬷嬷对刘佳妹妹严加管教,正其言行,不失为长久之计。若因妾身强占其子使她暗生怨气,致使后院不宁,反倒落人口实。”她这番话既全了面子,也推了麻烦,自觉周全。
提到“为母则刚”,她不由得想起宜妃对胤祺那若有似无的疏离,心下暗叹,这世间母子情分,果然深浅不一。
“为母则刚……”胤祺在心中默念这四个字,沉默了片刻。窗外的夜色似乎也随着他的沉默变得更加浓重,“你为刘佳氏说了这么多,那便让弘昇等到了三岁挪到前院吧,爷亲自教导。”
“家之兴替,系于子孙,子孙教化之本在于蒙养。爷亲自为大阿哥开蒙教诲,正是为子孙谋深远,妾身佩服。”穆额齐从善如流地送上赞同。
“少说这些场面话,爷不爱听。”胤祺挥挥手,语气里却并无责怪,只是那再度响起的“妾身”,让他觉得今夜这称谓格外刺耳。
穆额齐一听,便知这事算是翻篇了,心下也是一松,语气顿时随意鲜活起来:“行行行,我不说奉承话了。我哪里养得好小孩子,我自个儿还是个孩子呢!爷到时候可不要偏心,大阿哥有的,我也要有。”
那声自然而然的“我”重新回来,奇异地抚平了胤祺心头方才那点不自在。
穆额齐说着,便扬声对外吩咐备水沐浴,要热热的奶·子茶,睡前还要用药汤泡脚,安排得明明白白,只求尽快放松歇下。
候在门外的闻慧和闻敏立刻应声,脚步轻快地各自忙活去了。
穆额齐起身,走到梳妆台前,拿起梳子准备通一通头发。心想今晚偷个懒不洗了。正想着,手中的梳子却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接了过去。胤祺站在她身后,动作起初有些生疏,却极轻柔地梳理着她的长发。他的指尖偶尔不经意碰到她的颈侧,一丝酥麻迅速从颈部略上耳根。
“福晋确实带着些小孩儿的率性。”他忽然开口,声音在安静的室内显得格外低沉。但那“率性”二字,不似指责,反倒隐隐有一丝几不可察的纵容。
穆额齐抬头,从镜子里对上他的眼睛,试图分辨其中的情绪,却一时看不分明,正待细究,头皮却传来一丝微痛:“嘶~”
原来是梳子勾住了发丝。
胤祺动作一顿,放下梳子,单手挑起那一缕纠缠的发丝,更加轻缓小心地梳理开来,神色淡然,嗓音在静谧的室内显得格外温和:“明日护国寺有庙会,可要带你去逛逛?顺便看看,添置些回门礼。”
“云嬷嬷说,归宁礼由内务府循例置办,不宜私人采买。”穆额齐提醒道,规矩她可是记得的。回门那日,钦天监要择选吉时,还有护军随行,规矩森严。
“无妨,”胤祺手下不停,“去吗?”
“去!我这就去列个单子!”穆额齐眼睛微亮,随即想到,“爷知道内务府一般会准备些什么东西吗?”
“左不过是些貂皮、锦缎、黄金吧,没什么新鲜的。”胤祺随口道。
“夏天送貂皮?”穆额齐刚想站起来去列单子,就被这“貂皮”二字又按回了绣墩上,眉眼间写满了“这不合时宜”。
夏天送什么貂皮,还不如民间百姓实在,女儿回门还知道送父母葛衣麻衫,图个凉快。
而且民间还有“送夏”的习俗,嫁女之家在女儿出嫁后第一个夏天,会送去凉席、竹枕、床帐、扇子、雨伞,还都成双成对,人情味多足。
胤祺看她这鲜活灵动的神情,与方才那个用“妾身”将自己包裹起来的福晋判若两人。
他眼底掠过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笑意,改口道:“夏天应该送的是纱袍、夏朝服。下个月初一百官上朝都要换成夏朝服,这次内务府准备的归宁礼中,肯定也会为岳父备上四品九蟒四爪袍。”
这个穆额齐知道,指婚时,皇阿玛特旨赏了阿玛一个“四品”的虚衔,她忽然想起曾看过的话本里,有个关于蟒袍的故事,前朝一桩灭门案,便是因蟒袍爪数被暗中做了手脚,构陷了皇后母家……念头一闪而过,她没再多想。
胤祺手上握着轻飘飘、凉丝丝的发丝,不知不觉梳头的动作熟练了许多。
幼时记忆里,苏妈妈就是这样为乌库玛嬷梳头的,一边梳,一边唠叨着新研究的衣裳纹样,最适合他这般年纪的阿哥穿,手上动作还能不停,不自觉就给乌库玛嬷梳成了单一的长辫,发尾用红绳捆住,再饰以珊瑚串。
他记忆力极好,此刻看着穆额齐顺滑的青丝,竟也有些跃跃欲试。
刚起了个头,梳得顺手,常顺就轻手轻脚地进来禀告:万岁爷有令,内务府需三日内备好移居畅春园的仪仗车马,直郡王参与筹备,张廷玉等军机大臣留守紫禁城,六部奏章三日后直送畅春园。命五贝勒携福晋准备好东西,三日后启程。
常顺说完话,如常般弯着身子等候主子吩咐。实际上他进来时,看到自家爷竟在亲手为福晋梳头,心里可是被唬了一大跳。
主子爷可从不曾为哪个女子做这些描眉画鬓的事,平日里去后院也多是按规矩,固定时间固定频率,规律得如同点卯。
鲜少流露出这般……闲适的亲昵。
“爷,需要我准备些什么吗?”穆额齐问道,心里已经开始盘算要带哪些闲书和零嘴。
“无需你劳神,云嬷嬷会帮你打点妥当的。”胤祺答道,手上梳辫的动作却没停。
穆额齐顺着常顺那难掩惊讶的眼神,才从镜中注意到自己这独特的发型,心下也有些讶异,见他神色如常,似乎乐在其中,便也放松下来,只道:“爷有事便先忙去吧。”
“不急在这一会。”胤祺语气平淡,执意要将那发辫完成。
他用红绳绑好发尾,仍觉少了点什么:“常顺,爷记得去年库房里收了一个珊瑚和玛瑙编的头带。”
科尔沁女子惯常用珊瑚珠额带装饰,发间插玉簪银钗;布里亚特女子则喜用嵌珊瑚的额箍,侧挂银环连接胸饰,勾勒线条。这两样他库中都有,只是那头带更为日常,此刻用着正相宜。蒙古族未婚女子日常便梳单辫,辫根系红绳。苏妈妈为乌库玛嬷梳单辫,大约是姐妹间怀念草原旧日时光的一种方式吧。
“是,奴才这就带人去取。”常顺应得干脆,心下松了口气,忙不迭转身出去,觉得自己在屋里实在多余。
他脚下一转,先往云嬷嬷处去了,得赶紧把主子爷的吩咐传到,让嬷嬷准备好福晋去畅春园的行李。
屋内又静了下来。穆额齐懒得去琢磨这梳头、寻饰的举动背后有何深意,也不想说那些“谢爷赏赐”的客套话。
这位爷此刻,倒更像是在完成一件自己感兴趣的事,自得其乐。她的思绪已然飘到明日的庙会上了,想着城西荣记那每日限量的蜜枣酥。
“福晋想什么呢?”胤祺看出她又有些神游天外,忽然有些好奇她此刻的心思。
穆额齐心里想着,嘴上便自然而然说了出来:“在想城西荣记的蜜枣酥不知明日能否买到。”她边说,边很自然地起身,牵起胤祺的手,引着他一同坐到离摆放冰山的角落更近的那张短榻上,享受着那份怡人的凉意。这动作做得行云流水,仿佛再自然不过。
她指尖的温暖透过相触的肌肤悄然传来,胤祺竟一时忘了抽回。
“你说的是荣记的蜜枣酥?”
“蜜枣酥是他们家的独门手艺,爷也吃过?”
“嗯。”胤祺应了一声。
他知晓这蜜枣酥实则源自南宋宫廷,不过那时宫廷盛行的是以蜜饯雕刻成梅花、金桔等造型的技艺。
前几年宫里有个擅制千层酥皮、钻研古菜式的厨子机缘巧合复现了出来,他吃腻了寻常饽饽,便做了第一个尝鲜的人。
这时,闻慧轻手轻脚地端了热好的奶·子茶进来。独特的浓郁奶香混合着醇厚的茶香瞬间弥漫开来,光是闻着便让人心生暖意,驱散了残存的最后一丝疲惫。
穆额齐满足地眯起眼,像只被顺了毛的猫儿,示意胤祺:“爷试试,茶味虽然浓厚,但用的是茶性温和的老红茶,弃了头道茶汤,最后又加了些蜂蜜,喝完不会醉茶失眠的。”
说完,她自己先捧起一盏,小心地吹了吹气,陶醉地啜饮一口。屋内因放着冰鉴十分凉爽,此刻喝着滚热的奶·子茶,仿佛冬日泡在温泉里,一股暖流自喉间直达四肢百骸,通体舒泰。
她忽然想起不知哪里听来的一句打油诗:“琥珀光中琥珀香,蜂儿酿就百花浆。牛乳凝脂添玉润,茶烟袅处韵悠长。三味交融甘露降,一杯清享胜琼浆。”
用在此刻,再贴切不过。
胤祺看着她被热气熏得微红的脸颊,听着她随意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忽然觉得此时此刻,因她的存在,竟比记忆中任何时候都要温暖生动。也捧起自己那盏。茶味淳厚,奶香浓郁,其间一缕蜂蜜的甘甜巧妙地将二者融合,恰到好处。
他情不自禁又饮一口,轻轻喟叹一声,仿佛浑身的燥热都随着这口气吁了出来,化作额间细密的汗珠,心神反而宁静畅快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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