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chapter 10
“可是你要我,怎样忘记你,留给我的回忆。”
时间并没有因为一个人的消失而停止流动。
太阳照常升起,城市依旧喧嚣,生活还在继续。
只是对西门梨月而言,世界被硬生生剜去了一块最鲜活的血肉,只剩下一个巨大的空洞。
时间失去了意义。
最初的那几天,或者几周?梨月分不清。
世界变成了一片模糊的灰色。
她只是蜷缩在辛淡风消失的那个地方,一动不动,眼睛干涩得发疼,却流不出一滴眼泪。
她空洞地望着虚空,仿佛在等待一个永远不可能再出现的奇迹。
她几乎失去了所有感知。
她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不吃不喝,不眠不休。
那枚糖纸戒指还戴在她的手指上,她小心翼翼地护着。
这是他曾存在过的,唯一的,脆弱的证据。
T恤上残留着属于他的淡淡气息,成了凌迟她的刀。
每呼吸一次,心口的钝痛就加深一分。
管家陈叔和佣人们吓坏了,不敢靠近,只能将食物和水轻轻放在门口。
招挽青几乎是第一时间就冲了过来。
她看着梨月失魂落魄的样子,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听着梨月语无伦次、破碎地讲述着“系统”、“消失”、“光点”。
她抱着好友,眼泪掉得比梨月还凶。
她不相信那些超现实的故事,但她百分之百相信梨月的痛苦是真实的。
“他走了……青青……他不见了……”梨月反复呢喃着这句话。
招挽青红着眼睛,一遍遍拍着她的背:“我知道,我知道……难受就哭出来,梨月,哭出来会好受点……”
但梨月哭不出来。
悲伤像一块坚冰,冻结了她所有的情绪和感官。
她只是冷,从骨头缝里透出的冷,无论盖多少被子都无法驱散的冷。
父亲西门宏和母亲柳婉婷也来了。
他们追问到底发生了什么,辛淡风去了哪里。
梨月只是摇头,眼泪无声地流,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能说什么?说他被一个莫名其妙的系统抹杀了?
谁会信?那听起来比最蹩脚的谎言还要可笑。
她只能沉默地咀嚼这份无人可诉的悲伤。
看着女儿迅速枯萎下去的模样,西门宏震怒又无措,派人去查辛淡风的去向,得到的回报却是查无此人。
这个人就像从未存在过一样,没有任何户籍信息,没有出入境记录,没有消费痕迹,甚至他曾经住过的公寓也早已退租,干净得令人心惊。
柳婉婷抱着女儿,心疼得直掉眼泪,却也只能反复说着“过去了,都会过去的”。她也会捂着嘴掉眼泪,试图去抱梨月,却被她轻轻躲开。
她现在无法承受任何触碰,那会让她想起那个最终消散的拥抱。
他们以为梨月是被那个来路不明的男人欺骗又抛弃了,虽然愤怒,却也暗自庆幸那麻烦离开了。
只有梨月知道,不是离开。是消失。
是彻彻底底、不留痕迹地被从这个世界上擦除了。
葬礼没有遗体,没有墓穴。
世界依旧在运转,太阳照常升起落下,但对梨月来说,一切都停滞了。
她活在一个没有辛淡风的真空里,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心裂肺的痛。
她的灵魂,似乎有一部分永远留在了那个他消失的夜晚,再也无法完整。
直到那天早上,她无意中点开了手机里保存的一段视频。
是辛淡风那次煎蛋时,她偷偷录下的。
画面里的他系着一条可笑的卡通围裙,手忙脚乱地对付着平底锅里噼啪作响的油渍,嘴里哼着荒腔走板的歌,还时不时对着镜头做鬼脸。
“看什么看!没见过米其林三星大厨的英姿吗?”
“哎呀!盐放多了!不过没关系,创新就是要敢于突破常规!”
“梨月小朋友,不许笑!严肃点!本王正在施展魔法……”
他那活泼的、搞怪的、充满生命力的声音猝不及防地撞进死寂的房间里,也撞进了梨月一片荒芜的心底。
视频很短,很快就放完了。
屏幕暗下去的那一刻,梨月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倒在地。
那些有关他的回忆,全都涌入脑海。
有嬉皮笑脸的辛淡风:
“你看,这一定是特别的缘分。”
“西门梨月,真好听的名字,跟你的人一样美。”
“你看,笑一笑多好看。老是安安静静的,跟那画里的蒙娜丽莎似的,虽然美,但让人猜不透啊。”
“我就说今天早上喜鹊怎么老在我窗外叫,原来预示着我今天要走运遇见美女!”
“西门小姐,你看我们都这么有缘了,两次偶遇,这概率简直比中彩票还低。这说明什么?说明老天爷都想让我们交个朋友!”
“不过西门小姐,下次要是再偶遇,你可不能再说不熟了哦!”
“在我心里,西门小姐就像圆月一样明亮圆满!”
“哈哈,这雨下得,跟老天爷忘了关水龙头似的!西门小姐你走里边点,别踩到水坑……”
“倒是你,可不能淋雨,感冒了就不好了。”
“早起的人儿有花看,虽然不知道叫啥名,但怪好看的。”
“虽然你开玩笑我很高兴,但……遇到什么事了吗?方便说的话,我可以当个树洞,保证守口如瓶,比保险柜还严实!”
“家庭气氛不好啊……这个我懂!就像天气,总不能天天大太阳,偶尔也得刮风下雨打雷闪电嘛!”
“我爸以前训我的时候,那嗓门大的,房顶都快掀了。我就低着头默默数他喷出来的唾沫星子,数到一百他就差不多骂累了。”
“总之呢,天塌不下来!就算塌下来,也有高个子顶着,比如我!”
“我在精神上支持你!需要骂人发泄或者需要笑话提神,随时吩咐!”
“西门小姐,我搞到两张很难得的古典音乐会票子!你看我对你的爱好多上心。”
“闲!特别闲!我的时间都是西门小姐的!”
也有偶尔温柔又认真的辛淡风:
“你一定要走,走到灯火通明。”
“但我……是真的很想认识你。不是因为你是什么西门家的大小姐。”
“自己开心最重要”
“别怕,梨月。”
“怕啊。怎么不怕。但我更怕……你一直用那种看透一切的眼神看着我,更怕你把我所有的好,都当成是程序设定的代码。”
“我看到你不开心会着急,看到你笑会觉得……值了。听到你奶奶生病,我他妈比我自己生病还难受!守着你打电话的时候,我根本想不起什么狗屁任务,我就只想告诉你别怕,有我在……”
“我完了,西门梨月。我他妈好像真的……喜欢上你了。”
“回不去就回不去。有你的地方,才是归处。”
“真好,梨月。现在的你,真好。”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不在你身边了,你也要好好的。要按时吃饭,别老是工作起来就忘了时间。不开心的时候,可以去找招挽青,或者……吃点甜的,虽然不健康,但偶尔没关系。还有,一定要走到灯火通明。”
“希望你永远都好。”
“一定要做到。无论发生什么,都要继续往前走,不要回头,不要停留。走到有光的地方,走到……幸福的地方。”
“无论如何,梨月,记住,我爱你。”
“能遇见你,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运,也是最好的事。”
“我爱你,梨月,永远。”
……
回忆里,他明明笑得那么暖,怎么结局这么冰。
也许,笑得多灿烂,结局就有多荒诞。
冻结的悲伤终于裂开了缝隙,汹涌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淹没了她。
她终于哭了出来。
她哭得浑身颤抖,喘不过气,指甲死死抠着地毯。
招挽青冲进来,紧紧抱住她,陪着她一起哭。
她再次昏睡过去。
醒来后,眼睛肿得像核桃。
心里却不再是空空荡荡的痛。变成了一种持续的钝痛,像心脏上留下了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
但只要活着,每一次心跳都会提醒她那个人的存在。
她开始慢慢地、一点一点地重新感知这个世界。
她注意到窗外那棵树的叶子开始变黄了。
他消失的时候,还是盛夏浓绿。
她发现他之前偷偷种在阳台花盆里的几颗香菜籽,竟然冒出了怯生生的、嫩绿的芽尖。
她喝水的杯子,还是他买的那个,印着傻乎乎柴犬图案的马克杯。
生活中处处都是他的影子,每一个细节都在提醒她他的离去,也都在证明他曾真实地存在过。
痛,依然痛彻心扉。但她不再完全封闭自己。
她开始吃东西,虽然味同嚼蜡。
她开始走出房间,虽然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她重新接手基金会的工作,用繁重的事务麻木自己。
她开始整理他的东西。那个他从不离身的旧背包,里面除了一些日常杂物,还有一个厚厚的笔记本。
梨月颤抖着手打开。
里面是一幅幅涂鸦和零散的句子。画的是她。
看书时的她,喝茶时微微蹙眉的她,听音乐时闭着眼的她,笑得眉眼弯弯的她……笔触笨拙,却捕捉到了她每一个细微的神态。
旁边配着一些文字:“今天她又对我笑了!虽然可能只是礼貌!但不管!记下来!开心!”
“她喜欢那家店的奶茶,三分糖,加芋圆。记住。”
“奶奶生病了,她很难过。真想替她疼。”
“系统又警告了。去他妈的警告。”
“头好痛……好像忘了点什么……不能忘……绝对不能忘……”
“爱她是本能,不是任务。”
“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梨月,你要好好的。”
“走到灯火通明。”
最后一页,只有大大的一句话,笔墨深重,几乎要穿透纸背:
“西门梨月,爱你,是我唯一确认的真实。”
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滴落在笔记本上,晕开了墨迹。梨月抱着那本笔记本,哭得不能自已。
她仿佛能看到他在那些被病痛和恐惧折磨的深夜里,挣扎着点亮台灯,一笔一画地记录下关于她的一切。
像是在进行一场绝望的抵抗,抵抗那无处不在的力量。
抵抗那试图抹杀他存在和情感的力量。
他早已知道结局,他一直在用他的方式,对抗那不可逆转的命运,并为她留下最后的嘱托。
他不是一串数据,不是一个虚幻的任务执行者。
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有着炽热的感情,会害怕,会痛苦,会拼命想要记住所爱之人。
他真实地爱过她。
西门梨月开始尝试着,去做他曾希望她做的事。
她真正地投入基金会的项目,尤其是那些支持年轻独立艺术家和社区艺术教育的计划。
她运用自己的资源和眼光,帮助那些有才华却缺乏机会的人。
辛淡风那张歪歪扭扭的“彩虹糖爆炸图”总是提醒着她,艺术可以笨拙,但真诚和无拘无束的创造力无比珍贵。
她开始学着放松,不再把自己绷得那么紧。
她会一个人去那家他们常去的咖啡馆,点一杯冰美式加一份浓度,虽然她并不喜欢喝。
她会去看那些稀奇古怪的电影,想象着他在旁边吐槽的样子。
她甚至尝试着做了次烘焙,结果和他一样,做出了一盘焦黑的“碳化石”,她看着那盘东西,又哭又笑。
招挽青一直陪在她身边,从不刻意安慰,只是在她需要的时候出现,拉着她去吃火锅,大声吐槽工作和生活,用喧闹的烟火气包裹着她。
父母也看到了她的变化,不再是那个精致却易碎的水晶娃娃。
她的眉宇间多了一份坚韧和沉淀后的温柔。
西门宏虽然依旧沉默,但看她的眼神里多了些别的东西。
柳婉婷则试着和她交流,分享一些自己花园里的花草。
她也答应了母亲,去看心理医生。
日子依旧有着无法填补的空洞,想起他时心口依旧会尖锐地疼痛。
但梨月不再逃避这种痛苦。
她带着这份痛苦,像带着一枚特殊的勋章,继续生活。
**
深秋傍晚,天色灰蒙蒙的,飘着雨丝。
西门梨月裹紧了大衣,从地铁站走出来。
街角便利店亮着惨白的光,她走进去,想买点速食打发晚餐。
店里没什么人,只有收银员百无聊赖地站着,空气中是关东煮和烤肠的味道。
她机械地走到冷藏柜前,拿了一瓶矿泉水。
指尖刚触到瓶身,店里的背景音乐恰好切换了。
前奏是那段熟悉的钢琴音。
一个女声温柔地唱起:
“我都会永远信赖你,无论你将我放在任何空间里……”
梨月的身体猛地僵住,血液似乎在瞬间凝固。
她手里的矿泉水瓶“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滚落到一边。
“你对我的赞许,是我最大的幸福……”
是他……
是那个傍晚,车里,他紧握着她的手。
那个傍晚,他红着眼眶,用近乎哀求的气声说:“这首歌不算……换一首记……只记我唱给你听的,好不好?”
他的吻,带着泪水的咸涩,仿佛还烙印在唇上。
“可是你要我,怎样忘记你,留给我的回忆……”
怎样忘记。
系统回收了他,却忘了带走她的记忆。
他留给她那么多美好的回忆,她怎么能忘记?
她如何能忘记?
他曾经是她灰暗世界里唯一鲜活耀眼的光,而今却成了她心底最痛、也最不敢触碰的伤疤。
他曾经是她唯一可以触碰到的真实与温暖,现在却成了所有人眼中一场她从不愿醒来的幻觉。
他曾经信誓旦旦说要陪她走到灯火通明,现在却亲手将她独自留在无尽黑暗的半途。
他曾经……
痛,太痛了。
他们的爱就像一场雪,下得轰轰烈烈,化得无声无息。
“不要忘记我爱你,不要忘记我想你……”
歌声在便利店狭小的空间里回荡,温柔又残忍。
字字句句,都像是在凌迟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
不要忘记。
可他呢?
他被忘记了。
被这个世界彻底地、干净地抹除了。
连一点点可供她记忆的实体都没有留下。
他怎么……就能消失得这么干净?
只剩下这首曲子。无处不在,无孔不入。
他仿佛从未存在过。
可那些记忆,那些画面,却随着每一个音符,凶狠地撞击着她的脑海。
他摇头晃脑的傻样,他故意跑调的歌声,他看她笑起来时亮晶晶眼睛……
那么鲜活,那么真实。
却又那么,遥不可及。
那个求着不要被忘记的人,最终彻彻底底地被忘记,什么都没有留下。
回忆涌来,击垮了她所有强撑的镇定。
眼泪失控地奔涌而出,瞬间模糊了所有视线。
“只要永远在你身边,无论生命多么短暂……”
短暂。
他的生命,何止是短暂?
那根本是被强行剥夺,是被无情碾碎,是被从这个存在过的世界里彻底擦除。
她再也支撑不住,踉跄着后退,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冷藏柜门上。
歌词和旋律像魔咒一样钻进她的脑海。
与他最后的模样、最后的眼泪、最后的吻交织在一起。
反复播放,将她拖入无尽的深渊。
“不要忘记我爱你……”歌声还在唱着。
可她还能记住什么?
记住一片虚无吗?
记住一个被系统判定为“错误”并清除的数据吗?
记住他曾经那样用力地爱过她,然后因为她百分百的爱意,而被彻底销毁?
她再也无法抑制,将脸埋进膝盖,失声痛哭。
她哭得浑身发冷,头晕目眩,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哭出来一般。
她好久没有这么哭了。
好久了。
收银员吓了一跳,犹豫着不敢上前。
偶尔有顾客推门进来,被这景象惊得愣在原地,又尴尬地匆匆离开。
她完全沉浸在悲伤里。
所有强撑的平静和伪装,在这一刻被一首音乐彻底击得粉碎。
原来她根本没有好。
原来伤口从未愈合,只是在结痂的表面下,化脓溃烂,轻轻一碰,就痛彻心扉。
《不要忘记我爱你》还在响着。
一遍又一遍,像是在嘲讽她的悲痛。
又像是在一遍遍提醒她,那个人曾经存在过,那样鲜明,那样热烈地存在过。
“不要忘记我爱你,是我唯一的心事……”
最后一句歌词落下,余音袅袅。
音乐停了,下一首是某首聒噪的流行歌。
可梨月的哭声却无法停止。
那短暂的几分钟,抽干了她所有力气,也撕开了她努力维持的所有平静假象。
他早就知道了结局。
他祈求她不要忘记,是因为他比谁都清楚,他注定会被忘记。
而她,连帮他记住这个世界的机会,都没有了。
她就这样坐在便利店的角落,为一首歌,为一个被抹杀得干干净净的人,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直到声音嘶哑,眼泪流干。
雨还在下,敲打着便利店的门窗。
歌曲早已播放完毕。
而她呢?
她所能抓住的,只有无边无际的遗忘和失去。
**
最后一次看心理医生,是一周前。
西门梨月坐在一张单人沙发里,脊背挺得笔直,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
她穿着一条剪裁合体的珍珠灰色羊绒连衣裙,妆容精致,每一根发丝都打理得一丝不苟。
她看起来完美无瑕,像是刚从财经杂志内页走下来,而不是坐在心理医生的咨询室里。
“西门小姐,谢谢你愿意过来。”林医生声音柔和,“最近感觉怎么样?”
梨月的唇角弯起一个标准的微笑,声音平稳:“谢谢您,林医生。我很好。只是最近睡眠质量似乎有所下降,或许是因为工作压力稍大,想来听听专业的建议,学习一些放松技巧。”
她将一切归结为“工作压力”,这是最安全,最体面,也最不会被深入追问的理由。
林医生轻轻点头:“睡眠问题确实常常和压力有关。能具体描述一下吗?是难以入睡,还是容易早醒?或者睡眠很浅?”
梨月纤细的手指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
浅?
她不敢深睡。
深沉的睡眠意味着失去控制。
意味着那些记忆会挣脱牢笼,化作噩梦将她吞噬。
梦中,要么是他化作蓝色光点消散的画面反复播放,要么是更可怕的一片空白。
仿佛她二十多年的生命里从未有过那样一个人。
“主要是入睡需要的时间比以前长一些。”她避重就轻,“头脑里偶尔会闪过一些不必要的思绪,影响放松。”
“不必要的思绪?”林医生温和地追问,“方便谈谈是什么样的思绪吗?或者,它们通常会在什么样的情境下出现?”
梨月的目光有瞬间的失焦。
情境。
一首吵嚷的流行歌,一杯冰美式,超市里一首叫《不要忘记我爱你》的歌,甚至只是窗外一片形状奇特的云……
任何毫无关联的细节,都可能成为打开潘多拉魔盒的钥匙。
但她不能说。
那些关联荒诞不经,说出来只会被当作精神错乱的呓语。
她微微垂下眼睫:“只是一些工作上的细节,或者对未来的无谓担忧。您知道,管理一个基金会,总有许多需要操心的地方。”她巧妙地将话题引回安全的领域。
林医生沉默地看了她几秒,目光落在她无意识用力绞紧的手指上。
“西门小姐,”林医生的声音放得更缓,“有时候,我们的身体和情绪会比语言更诚实。
“你看起来……非常疲惫,即使你掩饰得很好。那种疲惫,似乎不仅仅是睡眠不足造成的。”
“或许吧。”她含糊地应道,拒绝深入。
“你提到‘丢失感’。”林医生换了一个角度,引回她们上一次咨询时梨月偶然提及的词语。
“上次你说,感觉好像丢失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但想不起来。这种感受,最近有变化吗?”
梨月的呼吸窒了一下。
那何止是丢失感。
那是一个巨大的空洞,日日夜夜盘踞在她的心脏的位置。
她下意识地抬起右手,看向无名指,看向那枚被封在透明树脂里的“糖纸戒指”。
这是她唯一能抓住,证明那不是一场幻觉的实物证据。
尽管它看起来如此可笑,如此不堪一击。
“它……”梨月开口,声音忽然有些发干。
她轻轻清了一下嗓子,“它还在那里。那个……空洞。”
她终于用了一个比“丢失感”更重的词。
“它是什么样的?”林医生问。
“冷的。”
梨月眼神望向窗外明晃晃的阳光,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空的。有时候……会突然疼一下,像被什么东西扎穿。”她顿了顿,声音又低又轻。
“mostly, it's just there…silent and heavy.”(大多数时候,它就在那里……沉默而沉重。)
她甚至无意识地夹杂了半句英文,仿佛母语已经无法精准描述那种感受。
林医生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
咨询室里陷入短暂的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梨月似乎从那种短暂的失神中恢复过来。
她迅速调整了一下坐姿,脸上重新挂上微笑。
“抱歉,我有些走神了。”她语气恢复平静,“林医生,我们还是继续聊聊放松技巧吧?比如呼吸练习或者冥想之类的?”
她再次筑起了高高的围墙,坚决地将那个汹涌着痛苦的内在自我封锁起来。
林医生看着她,目光包容。
她点点头:“当然可以。我们可以尝试一些简单的观想呼吸法……”
接下来的时间,梨月认真地学习、练习。
她配合着呼吸的节奏,努力清空大脑。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每一次试图放空,那个空洞感就愈加清晰。
咨询时间结束。
梨月站起身,姿态依旧优雅从容:“非常感谢您,林医生。这些方法很有用,我会回去练习的。”
“不客气,西门小姐。”
林医生送她到门口,在她离开前,轻声说,“记住,允许自己感受任何情绪,无论是悲伤、愤怒,还是困惑,都是走向疗愈的一部分。强迫自己‘好起来’,有时是最大的消耗。”
梨月开门的动作微顿。
她没有回头,只是极轻地应了一声:“嗯。”
门轻轻合上。
梨月站在铺着厚地毯的走廊上,窗外阳光灿烂,她却觉得浑身发冷。
刚才那一个小时,像是一场耗尽所有力气的表演。
她维持了体面,守住了那个秘密,却感觉比来时更加疲惫,更加孤独。
她慢慢地走向电梯,高跟鞋踩在柔软的地毯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像一个被抽空了灵魂的影子。
电梯镜面映出她苍白而美丽的脸,那双眼睛里,却很忧伤。
她知道,下一次,她或许不会再来了。
因为有些伤口,无法言说。
有些痛苦,无人能医。
她只能带着那个空洞,和那枚可笑的糖纸戒指,继续走下去。
直到灯火通明。
或者,直到她自己也终于被这无尽的虚无彻底吞噬。
**
一年后的某个傍晚,梨月再次来到那个江边。
夕阳依旧,江水长流。
她看着波光粼粼的江面,看着对岸逐渐亮起的万家灯火,忽然想起了他最初说这句话时的样子。
你一定要走,走到灯火通明。
那时不懂,后来明白,那是他能给出的最深的祝福。
生命的意义在于经历,真心换来的回忆永不磨灭。
他留给她的那些东西,那些笨拙的爱意,那些温暖的回忆,那些改变的勇气,早已融入她的骨血,无法被任何人、任何系统夺走。
她微微笑了笑,眼角有泪光闪烁。
她从口袋里拿出那枚封存着糖纸戒指的吊坠,轻轻吻了一下,像是说给他听,也像是说给自己听:
“我在走了,辛淡风。”
“也许走得很慢,偶尔还会摔跤,还会想你想到睡不着觉。”
“但我会一直走下去。”
“走到灯火通明。”
江风吹起她的长发和衣角,她的身影单薄。
她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向身后那片人间灯火。
走向没有他,却因为他而必须更加明亮的未来。
星辰熄灭,爱意永存。而活着的人,终要带着那份重量和光芒,独自前行。
直到灯火通明。
——全文完——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