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嘴神功

　　乔装改容，混迹于人流，重返那刚刚逃离的龙潭虎穴。每一步踏在通往长安城的官道上，李孤的心都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呼吸不畅。
　　身旁的“奶奶”——此刻只是一位沉默寡言、满脸愁苦的乡下老妪——却显得异常镇定。她微微佝偻着背，步伐看似蹒跚，却总能巧妙地避开拥挤，带着李孤以一种不起眼却稳定的速度向城门靠近。
　　越靠近长安，盘查越发严密。城门口排起了长队，披甲执锐的兵士数量明显增多，眼神锐利地扫视着每一个入城者。墙上，那张绘有李孤面容的海捕文书贴得更加醒目，墨迹浓重，“赏钱千贯”几个字刺激着每一个路人的神经。
　　李孤下意识地低下头，心脏狂跳，手心沁出冷汗。虽然面容已改，但他总觉得那些官兵的目光能穿透这层薄薄的伪装，直抵他真实的身份。
　　朱婆婆不动声色地用她枯瘦的手轻轻捏了捏他的胳膊，一股微不可查的、清凉的气息顺着手臂传入，奇异地稍稍安抚了他躁动不安的心绪。她低垂着眼睑，仿佛对周遭的一切漠不关心，只是耐心地随着队伍缓缓前移。
　　轮到他们时，一个满脸横肉的兵士不耐烦地挥挥手：“哪儿来的？进城干什么？”
　　朱婆婆抬起浑浊的眼睛，嗓音沙哑而卑微，带着浓重的、不知是哪里的乡下口音：“回军爷话，婆子孙儿俩从泾阳来的，投奔亲戚，找点活计糊口……”
　　那兵士上下打量了他们几眼。祖孙二人衣衫破旧，面有菜色，神情惶恐木讷，与那些每日涌入长安求生的流民并无二致，实在看不出任何可疑之处。他不耐烦地挥挥手：“行了行了，快进去！别挡道！”
　　两人如蒙大赦，连忙低头哈腰地挤进了城门洞。直到走出很远，融入长安城那依旧熙攘喧闹的街道，李孤才感觉自己那颗快要跳出胸腔的心脏，缓缓落回原位。
　　然而，重回长安，并未带来丝毫安心，反而像是主动跳进了一个更巨大、更华丽的囚笼。空气中仿佛弥漫着无形的罗网，每一道投向他们的目光都似乎暗藏审视。
　　朱婆婆没有停留，她搀扶着李孤，专挑那些最偏僻、最肮脏破败的小巷穿行。这里的空气混杂着污水、垃圾和劣质油脂的气味，与西市的繁华奢靡宛如两个世界。蜷缩在角落的乞丐、眼神闪烁的流氓、以及暗巷深处传来的可疑声响，构成了这座城市光鲜表皮下的另一面。
　　李孤对这类地方并不陌生，甚至可以说，这里曾是他主要的“活动区域”。但此刻，跟着朱婆婆，他以一种全新的、带着警惕和疏离的眼光重新审视这一切，感觉既熟悉又陌生。
　　朱婆婆似乎有着明确的目的地。她对这片迷宫般的贫民区异常熟悉，七拐八绕，最终停在了一条死胡同最深处的一间低矮瓦房前。瓦房的门窗紧闭，门上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铁锁，看起来久无人居。
　　她没有敲门，而是警惕地四下张望了一番，确认无人跟踪后，才从发髻里摸出一根细长的、黝黑的铁签，插入锁孔轻轻拨弄了几下。
　　“咔哒”一声轻响，那把看似牢固的铁锁竟然应声而开。
　　推开门，一股灰尘和霉味扑面而来。屋内光线昏暗，空间狭小，只有一张破桌，一张土炕，角落里堆着些看不清是什么的杂物，到处都积着厚厚的灰尘。
　　“暂时在这里落脚。”朱婆婆压低声音，反手轻轻关上门，屋内顿时更加昏暗，“这里以前是一个老朋友的落脚点，很多年没人来了，相对安全。”
　　她走到桌边，用手指抹了一下桌上的灰尘，眉头微蹙，但似乎还算满意。
　　李孤靠着冰冷的土墙，疲惫再次袭来。这一路的紧张和奔波，对于伤势未愈的他来说，负担极重。
　　“奶奶，”他忍不住再次开口，声音沙哑，“我们到底回来找什么？那个‘鸦巢’……又是什么？”
　　朱婆婆正在检查那个粗布包袱，确保东西都在。听到“鸦巢”二字，她的动作明显停滞了一下。昏暗的光线下，她的侧脸显得格外凝重。
　　“鸦巢……”她缓缓吐出这两个字，仿佛这个名字本身就带着血腥味，“是一个极其古老、极其隐秘、也极其可怕的组织。没有人知道它起源于何时，首领是谁，巢穴在何处。只知道他们追寻世上一切‘异常’、‘禁忌’的力量和知识，视其为私有禁脔。任何触碰者，都会遭到他们不死不休的追杀和……清理。”
　　她的目光落在包袱最底层那个被油布严密包裹的长方体上：“你父亲当年……或许就是偶然得到了不该属于人世的东西，才被他们盯上。而这本《乌鸦嘴神功》，无疑是能引来鸦巢觊觎的‘重宝’之一。”
　　李孤感到一阵冰冷的寒意。父亲、母亲……他们的悲剧，果然与这本邪书和它背后的恐怖组织有关。
　　“那我们回来……”
　　“为了真相，也为了……一线生机。”朱婆婆的眼神在昏暗中闪烁着一种坚定的光芒，“一味逃避，迟早会被追上，唯有了解对手，找到他们的规则甚至弱点，才可能搏出一丝活路。长安是帝国中枢，消息汇聚之地，也是你父亲当年活动的主要区域。这里，或许还残留着一些线索，一些……旧人。”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决绝：“而且，最危险的地方，往往能让他们暂时松懈。鸦巢的触角虽然无处不在，但大唐京畿，天子脚下，他们行事终究不能完全肆无忌惮。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李孤沉默了。他明白了奶奶的意图，但这无异于在刀尖上跳舞，在饿狼巢穴边徘徊。
　　就在这时，屋外原本寂静的巷子里，突然传来一阵杂乱而急促的脚步声，还夹杂着几声粗暴的呵斥！
　　“……确定是往这边跑了？” “错不了！那小子挨了我一刀，跑不远！” “搜！给我挨家挨户地搜！敢偷刘爷的货，活腻歪了！”
　　似乎是地痞流氓在追捕什么人。
　　李孤和朱婆婆立刻屏住了呼吸，身体紧绷起来。
　　脚步声在他们的门外停顿了一下，随即响起粗暴的砸门声！ “开门！开门！里面的人死哪儿去了？看见一个受伤的小子跑过去没有？”
　　朱婆婆示意李孤躲到土炕后面阴影里，自己则瞬间调整了表情，变回那个惶恐卑微的老妪，颤巍巍地走到门边，却没有立刻开门，只是隔着门板用那沙哑的乡下口音怯怯地问道：“谁……谁啊？俺们刚搬来，啥也没看见……”
　　“少废话！老不死的，快开门！”外面的人不耐烦地吼道，砸门声更响了。
　　朱婆婆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慢慢拉开了门栓。
　　门刚开一条缝，就被粗暴地推开！三个满脸凶悍、穿着短打衣裳、一看就不是善类的汉子挤了进来。为首一人脸上还有一道狰狞的刀疤，目光凶狠地扫视着狭小昏暗的屋子。
　　“哟，还真有个老虔婆和个小崽子？”刀疤脸嗤笑一声，视线在朱婆婆和李孤身上扫过，并未过多停留，显然没把他们放在眼里。他的注意力主要在寻找能藏人的地方。
　　“军……军爷，俺们真没看见什么人……”朱婆婆瑟缩着身子，一副吓得快要瘫软的样子。
　　刀疤脸不耐烦地挥挥手，对手下道：“看看床底下！还有那个破箱子！”
　　两个手下应了一声，一个粗暴地掀开土炕上那床破旧的草席（下面空空如也），另一个则走向角落里那个堆满杂物的破木箱。
　　李孤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那本被油布包裹的《乌鸦嘴神功》，就藏在那个破木箱最底层的杂物下面！
　　眼看那手下就要伸手去翻弄木箱——
　　突然，巷子外面远处传来一声尖锐的呼哨声！
　　刀疤脸脸色一变：“妈的！在那边！快追！”
　　他也顾不上再检查这破屋子了，骂骂咧咧地带着两个手下旋风般冲了出去，脚步声迅速远去。
　　朱婆婆立刻上前，飞快地关上门，重新落栓，背靠着门板，微微喘了口气。昏暗的光线下，她的额角似乎有细微的汗珠。
　　李孤也从土炕后挪出来，心有余悸。刚才那一刻，他几乎要忍不住动用乌鸦嘴了。
　　“好险……”他低声道。
　　朱婆婆却没有丝毫放松，她的目光异常锐利，盯着那扇重新关紧的门，缓缓摇头，声音低沉得几乎听不见：“不是冲我们来的……但，太巧了。”
　　她的目光移向角落里那个破木箱，眼神变得无比深邃。
　　“看来，这长安城里的‘灰尘’，比我想象的……要多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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