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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见青集》的结集出版进入了最后的宣传周期。出版社安排了几场小型的读者见面会和线上访谈。
林渐青看着日程表,感觉那些黑色的宋体字像一个个深不见底的漩涡要把她吸进去了。胃部开始习惯性地痉挛。
李姐拍拍她的肩,语气兴奋:“放轻松!这是好事!读者都想见见文字后面的真人。你就当去和朋友聊聊天。”
林渐青想象着台下无数双陌生的眼睛,审视的,期待的,或许还有不屑的,感到一阵眩晕。
第一场是本地一家书店的分享会。场地不大,来了三四十人。
林渐青坐在台上,强光灯打在脸上,让她看不清台下的人,只感觉一片模糊的黑影。手心湿冷,准备好的发言稿在指尖颤抖。
主持人很友善,引导着话题。她机械地回答问题,重复着书里和专栏里写过很多次的观点,声音干巴巴的,像在念一份与自己无关的说明书。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表情僵硬,笑声短促而虚假。
互动环节,一个读者拿起话筒:“林老师,我很喜欢您的书,感觉每一篇都写到了我心里。我想问,您现在已经完全走出来了吗?就是...不会再感到焦虑和那种...抽离感了吗?”
全场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着她,等待着一个“康复者”的胜利宣言。灯光的温度骤然升高。
林渐青的喉咙发紧,心跳如鼓。她仿佛看到台下那片黑影在流动,变形。
那个内心的声音开始尖叫:告诉他们!告诉他们你昨天还因为地铁人多恐惧发作躲进厕所!告诉他们你上台前吃了双倍剂量的药!你这个骗子!
冷汗顺着她的脊柱滑下。
“我...”她的声音卡住了,麦克风捕捉到她急促的呼吸声。
就在她几乎要崩溃的瞬间,她看到了前排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赵老师。
退休后的大学老师安静地坐在那里,脸上没有期待,没有审视,只有一种深切的的平静。
她对上林渐青的目光,微微点了点头,眼神像在说:没关系,怎么样都可以。
还有另外几个面孔,是安静时光沙龙里那几个孩子的家长,他们也来了,带着鼓励的微笑。
微弱的力量从无声的支持中滋生出来。林渐青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稳住声音。
“谢谢你的问题。”她开口,声音还有些沙哑,“我...我没有完全走出来。”
她选择了诚实,放弃了那个精心编织的康复者的幻象。
台下有细微的骚动。
“焦虑和那种偶尔抽离的感觉,它们可能还会是我生活的一部分。”
她继续说,语速很慢,越来越稳定。
“就像...就像学会与一条脾气不太好的河流共生。我学会了在风浪大的时候不去强行渡河,学会了辨认水下暗流,学会了给自己找到暂时的锚点。”
“我可能永远无法驯服这条河,但我逐渐能够学会如何在河上航行,甚至偶尔欣赏两岸的风景。”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赵老师和那些家长,然后看向提问的读者:
“所以,我不是走到了对岸的终点,我只是一直在路上。而且我相信,我们很多人,都在各自的河里,学习着自己的航行方式。”
台下安静了几秒,然后,掌声响了起来。提问的读者用力地点着头,眼中有泪光闪动。
分享会结束后,很多读者过来握手,说的话不再是恭喜康复,而是“谢谢你的真实”、“我也还在路上”。
赵老师走过来,轻轻抱了抱她。
“你做得很好。”她在林渐青耳边轻声说,“比很好还要好。”
林渐青抱着赵老师,闻到她身上和多年前一样的茉莉花香,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像是某种沉重的东西被卸下。
然而,考验并未结束。
一家颇具影响力的文化媒体对她进行了一次深度专访。采访记者看起来很专业,问题却相当尖锐,步步紧逼。
“林女士,您的文字强调接纳与自我疗愈,这是否在某种程度上消解了社会性因素对个体心理问题应负的责任?比如家庭教养方式、学校教育压力、甚至职场环境?”
“您如何看待批评者认为您的作品‘将心理问题浪漫化’的观点?”
“您个人似乎回避谈论药物治疗的作用,更强调内心力量,这是否是一种误导?”
每一个问题都像一块沉重的礁石,砸进她刚刚平静些许的心湖。
她努力保持着冷静,引用一些心理学理论,讲述读者反馈的积极案例,试图说明自我力量与社会支持以及专业治疗并非对立关系。
但采访结束后,她感到精疲力尽,像打了一场硬仗,而且她表现拙劣。
访谈文章出来后,果然充满了倾向性。
标题引用了她关于“与河流共生”的比喻,但内文却刻意突出了她的“挣扎”与“反复”,并将她的观点简化为一种“单纯依靠内心力量的乐观主义”,暗示其忽略了结构性问题和专业医疗的重要性。
下面的评论更是两极分化,支持者感动于她的“真实”,反对者则抨击其“不负责任”、“鸡汤文学”。
最让她难以难受的是,一些专业的心理学从业者也加入了批评行列,指责她“缺乏专业资质却进行公众引导”、“可能延误真正需要帮助的人寻求正规治疗”。
批评像冰冷的潮水淹没了她。自我怀疑再次凶猛反扑。
也许他们是对的?
也许她真的在无意中造成了伤害?
也许她根本就不该走出自己的小公寓,不该发出任何声音?
她又缩回了自己的壳里。
她取消了接下来的两场活动,对出版社和李姐的安慰信息只回“谢谢,我需要静一静”。
她整日昏睡,或者对着电脑屏幕发呆,那本出版了的《见青集》放在桌上,像一种无声的嘲讽。
直到周医生在一次紧急的临时咨询里,一针见血地问她:
“所以,你认为那些因为你的文字而感到被理解,从而鼓起勇气寻求帮助,或者仅仅是在艰难一天里得到一丝安慰的读者,他们的体验是虚假的吗?他们的感受,不如那些批评者的观点重要吗?”
林渐青愣住了。
“你所做的事情和专业心理治疗从来不是非此即彼的关系。”周医生冷静地说。
“共鸣,陪伴,减少病耻感,这些同样是疗愈生态中至关重要的一环。你是在河边点起篝火告诉后来者这里可以歇脚的人,而不是建造跨海大桥的工程师。为什么非要拿工程师的标准来审判篝火?”
“可是...如果我的篝火不够亮,或者指引错了方向...”
“那就允许别人提出批评,然后从中学习,让你的篝火燃烧得更稳妥、更明亮。而不是直接扑灭它。”
周医生看着她:
“林渐青,完美主义和害怕犯错,本身就是你焦虑的一部分。你现在正在做的,就是允许对犯错的恐惧。”
咨询结束后,林渐青独自坐了很久。
她打开电脑,重新读那篇充满争议的访谈,读那些尖锐的批评。
依然难受,但这一次,她尝试着不把它们看作对自身价值的全盘否定,而是看作一些值得思考的反馈。
她看到一条批评说:“个人叙事的力量在于共鸣,但危险在于将其普遍化为解决方案。”
她沉思了一会儿,打开《见青集》的专栏后台,写了一篇很短的新文章,标题是《关于篝火与桥梁》。
她写道:
“最近收到一些讨论和批评,关于《见青集》的定位。我想借此澄清:
我记录的始终是一条个人的、蜿蜒曲折的河流。我点起的只是一堆供同路人歇脚取暖的‘篝火’,它无法替代坚固的‘桥梁’,例如专业的医疗、社会支持系统,也无法照亮所有的航道。
它存在的意义只在于告诉每一个在黑暗中航行的人,你看,这里也有光,也有人。你不必独自承受全部。
感谢所有建桥的人,也感谢每一位过来烤火,并愿意添一把柴的同路人。”
她坦诚承认了个人经验的局限性,也肯定了专业帮助的重要性。
文章发出后,反响出乎意料。
许多读者留言表示支持这种开放的态度。甚至之前一些批评者,也评论说“这种坦诚的沟通更有建设性”。
风波并未完全平息,但林渐青感觉自己在这股暗流中,终于触碰到了一块坚实的礁石——一块可以让她在激流中站稳片刻,重新调整呼吸的礁石。
她给出版社和李姐发了邮件,表示可以继续参加后续安排的活动,但希望形式能更轻松一些,多一些对话,少一些表演。
李姐回复得很快:“当然!你本来就是作者,不是演员。做你自己就好。”
做你自己就好。
这句话,她花了三十年,跌跌撞撞,才似乎稍微听懂了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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