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客

作者:河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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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水遥迢(1)


      或许是她的错觉,但她似乎确实总在经历秋天,尤其是到了西北之后。

      草叶一片枯黄,树木挺着光秃的枝,萧萧瑟瑟地白着。天蓝得透彻,风冷,水凉。油液擦着铁器,刀刃明晃晃地亮,铠甲冷飕飕地沉。一上马,牲畜特有的躁味和皮革的气味就翻上来,一眨眼,鲜血就腾着白雾泼了满地。

      君华的帐中陈设简陋,一张藤床供她休息,平时也能坐在上面擦一擦黑剑。还有几只小箱子,零零碎碎地放着药品和衣裳首饰。

      这自然不是她上战场穿着用的。有时候它们会作为挑衅利器送进敌军的中军帐,有时候君华会把它们翻出来,摸一摸看一看,欣赏一下美丽鲜艳的颜色。

      里面还有些敌军这些天送给她的求和礼物,比如好几匣圆润饱满的大白珍珠。

      裘罗盛产珍珠,北部还有八座镶满珠玉的宝塔,被称为八琅璈,极尽奢华。八琅璈不仅外观建造华丽,里面还装着据说贮藏了裘罗国教教宗的礼器,常有教徒前去参拜。

      但君华对此没什么兴趣。八琅璈她没兴趣,珍珠也她也没兴趣,这种珠宝太白了,而她的眼睛到底是泡过海水的,尚来不及与陆地妖族看同样的风景,只好把她们眼中的鲜艳再拔高几度。

      她赏不来淡雅的美,常被人说土气,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好在她向来我行我素,不在乎外人怎么说。

      上午刚结束了一场战斗,君华好不容易能歇下来,擦擦武器,看看珠宝,军帐忽然被人撩开了。

      那个身影闯进来,粗鲁而急切地嚷嚷:“将军,还不到我们上场的时候吗?”

      将军默默把鸽子血似的宝石项链放回去,提着黑剑给她按在地上揍了一顿。期间又有几个心高气傲年轻气盛的小年轻跑过来,都被她大声拍脸再一脚踹开。

      那些术法光辉很快消失,只留下一地凄风苦雨的天之骄子们。

      “大军对战,与你们平日里在学宫互殴是不一样的。”将军说,“都给我老实听安排,不然就滚回去望青上课。”

      “将军!”率先闯进军帐,第一个被打趴下的少年不服道,“我们本就是来帮忙的,您这样护着我们,白费了王上一番心意啊!”

      将军冷笑一声:“谁护着你们了!我是说时候未到!”

      梁今是听得眼睛一亮,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急切道:“那我们什么时候上场?”

      几个少年也跟上她的步子,纷纷亮着一对招子看向君华。

      连泽刚路过,见她们排着队往外走就是一乐:“又来讨任务了?”

      君华苦恼地抓了抓头发,抱怨道:“你可别笑了,这群小兔崽子……上战场是那么轻松点事吗!一个两个心里没点数,就要算账管库房了。”

      梁今是就要辩驳,连泽给了她一个眼神,对君华说:“话是这么说,你一直压着她们也不是个事儿。这都是等着建功立业的大好青年,跟咱营里的排头兵有什么区别?你肯让士兵上,怎么就不肯让她们上?”

      君华瞪她:“那能一样吗!士兵都是军校出来的,学的是刀枪剑戟,骑马射箭,这些人呢!”

      连泽说:“谁让你拿她们真当大头兵使?娘娘都说了,这是特殊作战队,人家正经有编制的。叫你安排些奇袭突击的任务,又不是把三百人扔正面战场。”

      将军还是没有好脸色:“那她们能做什么战?拿个章程出来!”

      连泽一递眼神,示意她们说话,最活跃的梁今是忽然卡壳了,雀妖顿时瞪大眼睛,少年心虚地移开眼。

      好在一个白发姑娘及时站了出来。她不仅站了出来,还掏出份折子,往下一抖,疑似银河落九天。

      将军被这折子唬得一愣,白发姑娘得意道:“我作了计划,请将军过目!”

      ……

      由西向东的塔兰安大河有许多支流,其中最大的一条名为荣春河,就流经裘罗境内。再有几条北面伏娥高原发源的河流自北向南贯穿国境,裘罗称得上多河多大泽,又因地处北境,这些河湖到了秋冬都得结冰。

      定安将军赶场子似的打下来两座大城,与她即将要打的第三座城呈掎角之势。在这三座城稍微北一些的位置,是大湖广阳。

      广阳湖如今也结了冰,冰冻数尺之深,足够全副武装的骑兵上去跑一圈,可以用来作战。但这样一个湖不足以作为两军交战的,君华也不曾注意它,因为它对定安军来说没什么优势。

      “对我们来说很有优势。”白发姑娘对君华说:“将军,我们是半个大妖。大军对战我们没经验,但论单兵作战能力,我们绝对是一等一的强手。”

      “王上从白泽宫挑了三百人过来,是按排名从上到下挑的。我们临行前就自己分好了队伍,绝对不会出现彼此不熟悉缺乏默契的情况。”她指了四个同伴出来,“这次计划,我们四个一组。”

      “计划您也看过了,没什么缺漏吧。”嘴上说着谦虚的话,她的神色却十分笃定,确信大名鼎鼎的定安将军有不能从她的计划中挑出错处。

      君华放下一叠折子,心情复杂地看向这个白发姑娘。

      “你叫什么名字?”将军问。

      白发姑娘说:“平水莲。”

      将军伸手请她继续说,平水莲便继续侃侃而谈: “茨坪郡十五县,六座军用坚城,总兵力八万,一万王军。对于这种大国大郡来说,只有坚城是要紧的。”

      她是做过功课的。西北外的国家不似西北,治下是一座座孤岛似的坚城。其国设郡,郡下有县,县城结构由内到外为内城区、外城区、棚屋区、村镇、郊外……

      这些县城除去地理位置特殊的要塞,只有内城区才有高且厚的城墙。其余地方的城墙坚固程度,基本只起到了防平民的作用,有些甚至没有城墙。

      她们就不像西北那般,往后收缩便有坚城可据,打野外战争是常有的事。因此定安军不必送男装把将领引出城,略略一勾引,她们自己就会往外跑。

      定安军战绩颇丰,刚开始就杀得裘罗人丢了两座军用城,接下来要打的这个郸台县可不是坚城。只要定安军往外城区转一圈,那军队就得火急火燎地出城来挡。

      外围的草民死一两批不打紧,要是杀进了内城区,她们这些军队是要吃挂落的!

      “将军,您帮忙把军队引到这片大泽,剩下交给我们就行。”平水莲说。

      ……

      郸台县令不住拿袖子擦汗,喉咙干涩:“县尉,可有妙计?”

      妙计,有个鬼的妙计。

      县尉很想啐上司一口,却只能陪笑脸:“上官何必忧心,那小将不过是在西北有些名声。西北小国不敌,咱们泱泱大国还能怕了她?”

      县令的表情就好看了些。

      确实是这么个理。西北人没几个,将军倒是封了一大把,可她们和外界正经将军一比,就得形秽自惭。以西北的环境来说,它们的将军类似一郡郡尉,说是郡尉还抬举了。

      她也是一时慌了神,居然怕起穷乡僻壤的将军了。

      县令淡然起来,抿了口茶,对县尉说:“那布防之事,本官就不多插手了,有县尉一人足矣!”

      足!足你全家的足!

      县尉差点绷不住表情,扯了扯嘴角。她一出县令府,就拉着自家管事低声吩咐:“立刻传讯回去,让二姬主带小姐们回乡祭祖,我若回不来,就让她带家里人往南走!”

      管事脸色煞白,只低声应道:“是!”

      目送管事离开,县尉立刻去清点兵马。

      县令是个被主母娘娘安排来镀金的蠢货,她可不是。

      西北穷吗?穷。西北人少吗?少。西北的将军弱吗?难说。

      盛名之下,定安军定然有几分真功夫。要说银煞鬼只能在西北螺蛳壳里盖道场,那这两座坚城的陨落也足够证明她这道士有一拂尘敲死河中鱼虾的本事了。

      可她这只小鱼仔不能逃也不能躲。当这个县尉,节制一地兵马,就得挡得住外敌。她要是敢逃,家里人就算躲到乡下也得被娘娘们拖出来扒皮实草。

      无论战果如何,她都必须出战。哪怕战败战死,也比当逃兵来得好。她一死,妹妹大可以带家人“功成身退”,这么多年来攒下的家业,足够她们在南方扎根了。

      ……为什么不留下?废话!家业经不经得住望青人查,她能不知道吗!

      她正在这盘算着,士兵突然连滚带爬地来通报:望青的前军已经杀进来了。

      县尉当时就是一个激灵,下意识想逃,又咬着牙披甲上阵,对士兵们慷慨激昂:“西北军如土鸡瓦狗!有何惧之!且随我出战!”

      惶惶的士兵有了个稳得住的将领,一时打起精神。等军队运动起来,本能和激素就代替了理智,真真正正地昂扬起来了。

      一同望青人的前军交手,那勇气更是呈指数上升。无他,这些传闻中凶神恶煞的西北人,竟然真的如土鸡瓦狗,一触即溃!

      望青人开始怯战了,她们丢开兵器,神色慌张地跑。旗帜落在地上,一群士兵也落在了地上。

      士兵们当即红了眼,疯也似的扑上去——军功!这都是军功!

      县尉心道不对,这诱敌深入的战术太明显了。可军法官敲锣打鼓地喊,嗓子都哑了也无法喊回来多少人。

      县兵出身氏族,平日里欺负欺负街边小贩,见到商队收收保护费也罢,哪里谈得上战斗力。纪律更是差得难以言喻,说是军队,其实只是路边拉来的强壮点的持刀人士。

      指望这些人在明晃晃的好处面前有自制力,那就是痴人说梦。

      军法官动了手,又杀又吼才止住这股风气。一个被破开肚腹的士兵死死拽着一面旗帜,狂热还没从那张脸上褪去。士兵不肯放手,只伸出另一只粗粝而被砍得残缺的手,伸向县尉:“夫人,夫人……旗,值百钱……”

      县尉的马蹄不知不觉地踏着她的脖子,险些打滑,那本就微弱的声音消失了。

      县尉暗骂一声,只焦急地看着望青人的动作。果不其然,她们根本就不是在落荒而逃,一个个见军旗不管用了,立刻扔出更具有诱惑力的东西。

      这招数经典到烂了,可架不住它有用。

      刚刚被拦住的县兵立刻又一次失去理智,冲向了那些铜钱和黄金。这些泛着光的小东西在同样黄的枯草堆里不太显眼,士兵们就得低着头仔细找,脑中的热意还没下去,马蹄和同袍的脚便一起从天而降了。

      县尉感到了绝望。

      她不是什么名将,也没有带兵的才能。以裘罗这稳如泰山的环境,也不需要她有才能啊!西北人猝不及防地杀过来,她哪有那等随机应变的能力!

      郸台县的军队就这么阵容混乱地跟着望青人跑,铜钱当绳索,闹得像一条被遛的傻狗。

      县尉头脑空白地被裹挟着到了一片大泽,她勉强从心如死灰的状态中回过神来,却不知广阳湖何时起了浓雾,望青人在平坦的结冰湖面上,在浓雾中,不见踪迹。

      她咽了咽口水,让自己迟钝的大脑动起来,警惕着雾中可能杀出的敌人。

      她等了一会,头脑发热到变成猴子的士兵们也终于冷静下来,惶恐不安地四处张望,想往外走,又只敢畏畏缩缩地和同伴挤在一起,当真成了只会吱吱叫的猴子。

      冰面上确实传来了马蹄奔驰的声音,可这雾气像是有灵智似的,连骑兵飞驰掀起的风都无法吹开它。它像一座环山,稳稳当当地挡在了邢台县兵周围。

      不知是不是县尉的错觉,她发现马蹄声小了,越来越远了。仿佛费尽心机把郸台县兵引出来,并不是为了把她们围杀在大泽上。

      “县尉……”军法官刚刚出声,周围就传来了古怪而让人汗毛倒数的声音。

      “咔嚓——”

      “咔嚓——”

      惊恐的郸台县兵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脚下就不稳了。

      够骑兵奔驰的冰面,在她们脚下发出清脆的裂声,四分五裂地迸溅出细小的冰晶,在浓雾中也熠熠生辉。冰层皲裂,冰块被踩着,立刻下沉。人也下沉了,扰动的水波让水晶似的厚冰翻转着倒了个儿,起起伏伏地漂荡。

      坠入冰冷的湖水,士兵们立刻挣扎起来,混沌的惨叫惊呼和咕噜噜的水声混在一起,从外向雾中看,仿佛里头藏着个毛骨悚然的地狱。

      湖水很冷,冻得士兵们直打哆嗦,但这是可以忍受的。

      裘罗多湖多河,她们都是水边长大的孩子,哪能不会凫水呢?冬天的水冷,可她们也不是没有过大冬天为了主家下河捞珠的经历,这也没什么。

      士兵们拼命地游,往岸边游。

      她们没跑出太远!只要快些,还是能上岸的!

      耳边响起琤琤之音。

      士兵们有一瞬间的愣怔。她们说是氏族军,可也是奴隶的一环,比平民确实是绰绰有余,可也真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自由人家。

      她们是听过秋冬的声音的,尤其听过那些穷苦的秋冬。这是水面骤然结冰的声音,导致它出现的原因很多,大多是湖河中的玲珑蚌发威了,几息之间就冻上了湖面。

      这也是她们采珠的时节。

      一家人整整齐齐来湖边,一个拉着绳子,一个凿开冰层,一个下水捞珠,在第三个人浮上来前,她们必须想尽办法把又要飞快凝结的冰面打碎,让这一块始终是可突破的水。

      等冻得快要死去的捞珠人上岸,她们就可以以十钱一颗的价格,把明珠卖给主家。

      这样的秋冬是穷苦的,因为她们得到的钱财往往不够给家中多添几餐肉。

      可这样的秋冬也是富饶的,每到这个时节,夫人与娘娘就会戴着硕大圆润的明珠赴宴,暧昧的灯火下,莹光流转。

      谁最富,最有脸面,便在这莹光中一览无余。

      自己不戴缀了明珠的腰带去攀比,也会让家中最俏丽的公子梳好发髻,簪上最稀罕的珠子,羞羞怯怯地整个被展出。

      酒盏端起来,炙肉吃起来,明灯灼灼,明珠衬才俊、映美人,如何不富饶呀?

      现在,关于那些穷苦与富饶的思考无法出现在县兵们的脑子里。因为湖面飞快地结冰了,她们痛苦地挣扎过后,就悄无声息地沉了。

      冰面那么厚,哪有声音传得出来呢?

      当浓雾散去,望青人往冰下望,就看见了一湖举世罕见的珠宝。

      一个个冻在晶莹剔透或存有“冰絮”的冰块里的,姿态神色各异的人。

      阳光洒在冰面,这块巨大的琥珀就闪闪发光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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