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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流涌动
吕阑秋与邓锦琼那场不甚愉快的争执,本以为只是后宫里的一段无足轻重的插曲。谁知数日之后,一场风暴竟毫无预兆地降临。
起初只是一道自西安府加急呈递御前的折子,出现在了朱元璋的御案上。紧接着,便有御史在早朝时痛陈秦王朱樉在封地多行不法。
“秦王朱樉,连年苛派关中军民,强买金银,致使民不聊生,卖儿鬻女者不绝于途。三百余饥民赴王府求告,秦王非但不恤,反纵容家将殴之,当场杖毙老者一人,囚系近百,至今生死未卜。”
“其又大兴土木,于王府之内遍掘池塘,广建亭台,役使军民逾万,只为与次妃邓氏泛舟为乐。更于水榭之中置铁床、燃炭火,将宫人置于其上,观其惨状,以为笑乐。”
“此等行径,上负圣恩,下虐黎庶,伏乞陛下圣裁,以正国法而安社稷。”
据说当日在奉天殿,皇上雷霆震怒,破口大骂,令朱樉即刻闭门思过,听候发落。
又过了两日,皇帝要考校皇子皇孙们的功课,徐仪和朱高炽也受召入宫。
“炽儿,见了皇爷爷莫要慌张,平日里是怎么学的,便怎么答话。”徐仪蹲下身,替朱高炽整了整身上的圆领袍的褶皱。
朱高炽点点头,小大人似的应道:“儿子省得。娘,二伯他是不是要挨皇爷爷的打了?”
徐仪随即笑道:“大人的事,小孩子莫要多问。”
她牵着儿子的手,走进了皇城。
奉天殿外,汉白玉的广场在日光下晃得人睁不开眼。远远的,徐仪便看见了一个跪在丹陛之下的身影。走近了才看清,正是邓锦琼。
殿内不断有朱元璋暴跳如雷的声音传来,想来是朱樉正在殿内受训。
徐仪把目光收回到邓锦琼身上,她穿着一身素净的宫装,往日里那些璀璨夺目的珠翠首饰一件也无,脂粉未施的脸上挂着两道清晰的泪痕,双眼里只剩下惶恐。
“徐姐姐……”一声细若蚊呐的呼唤,带着哭腔传来。
徐仪停下脚步,回头看去,邓锦琼正抬起一张梨花带雨的脸,眼中满是哀求。
徐仪叹了口气,让苏川药先带朱高炽到偏殿候着,自己则走了过去。她蹲下身,用帕子轻轻擦了擦邓锦琼脸上的泪水,低声道:“邓妹妹,父皇正在气头上,你在此长跪,又有何益?且先回去罢。”
“姐姐,救救王爷吧……”邓锦琼一把抓住徐仪的袖子,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我们真的知道错了,王爷他只是一时糊涂。”
徐仪不动声色地抽回手,扶着她的胳膊,声音压低:“邓妹妹,你求错人了。你可知,这次上本参奏二哥的,是何人?”
邓锦琼茫然地摇了摇头。
“是都察院的监察御史,尹昌隆。”徐仪的语速不快,但每一个字都清晰地送入邓锦琼的耳朵里,“此人是大哥一手简拔的,是个出了名的忠直之士,只认死理。他的奏本,分量非比寻常。眼下这般情势,除了大哥,还有谁能说得上话?”
“太子殿下……”邓锦琼的眼中终于亮起一丝微弱的希望,但旋即又黯淡下去。
徐仪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你莫怪我多嘴。前些日子,你与吕阑秋那场不快,怕是被她记在了心上。如今她执掌东宫,风头正盛,若她在大哥枕边吹些风,此番怕是求情无门。你们还是万事小心,谨言慎行的好。”
说完,徐仪不再停留,朝她投去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便转身迈进殿门。
她知道邓锦琼定会将这番话原封不动地传达给朱樉。以秦王那般刚愎自用的性子,听闻后绝不会反省己过,反倒要认定是太子在背后捅刀,是吕阑秋在借机报复。
朱樉的怒火会率先烧向吕阑秋,太子也不得不出面维护。
徐仪定会让这件事朝着她想要的走向发展,直到事情愈演愈烈,她也才能得偿所愿。
果不其然,当天晚上朱樉被朱元璋命人当庭杖责二十,灰头土脸地回了秦王在京的府邸。不知邓锦琼是如何哭诉转述的,仅仅过了三日,应天的市井之间,便悄然流传起一些模糊不清的碎语。
那些说书先生不知从哪儿得了新的话本,开始绘声绘色地讲起了些旧日东宫秘事。
故事里没有指名道姓,只说那富贵泼天的东宫,曾有一位身份尊贵的太子妃和一位金尊玉贵的皇长孙,明明身子康健,平日里连风寒都少有,却在短短几年内相继‘重病不治’。
说书人故作神秘地感叹:“看官们想想,那是什么地方?全天下最好的郎中,顶尖的药材跟流水似的往里送。那环境,是一等一的挑不出半点差错。怎么说没就没了呢?这人呐,有时候病在身上,好治;若是病在别处,那可就难说了……”
流言如风,钻进每一个人的耳朵里。平民百姓当个故事听,听过便罢。
但这风吹进公侯府邸,便变了味道。同时,另一则传闻,在勋贵官宦的圈子里传得更广。
说的是如今执掌东宫内务的吕次妃,处事颇有偏颇。譬如,东宫每年采买营造的份例,本是几家世代经营的皇商在做,今年却被悉数驳了回来,转手交给了几个名不见经传的江南商号,都说这些商号跟吕本有旧,毕竟他曾任两浙都转运盐使,在江南经营了不短的时间。
更有人说,还在这件事重窥见些文官亲眷的影子。
又说东宫设宴,请的也多是翰林院、国子监的清流文臣家眷,对于他们这些勋贵武戚,反倒日渐疏远。就连赏赐,也是翰林学士家里的女眷得的丰厚。
一桩桩,一件件,看似都是些争风吃醋的闲话谣言,可放在东宫,放在储君的身边,就悄无声息地演变成了武勋集团对吕阑秋和她背后文臣势力的不满。
听到这些谣言的徐辉祖,最先为朱标鸣不平。
今日是难得的好日子,徐达的精神尚可,能下床了。于是一家人齐聚,不必守着那些食不言的规矩,用了顿热气腾腾的午饭。饭后,下人撤了杯盘,在廊下支起红泥小火炉,炉上坐着一把乌黑的陶壶,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
冬天还未完全过去,朱高炽裹着厚厚的锦袍里,正和三叔徐增寿一人拿着一柄小小的木剑,一招一式学得有模有样,引得徐增寿哈哈大笑。另一边,徐妙清正和两个丫鬟踢着一只五彩的毽子,裙角翻飞,银铃般的笑声在廊下回荡。
谢佩英怀里揽着年仅四岁的小女儿徐妙贤,目光慈爱地看着廊下玩闹的儿女,脸上是淡淡的笑意。
一家人难得有这样安逸的时光。
“父亲,那些市井流言,编排得有鼻子有眼,句句不离东宫,影射次妃。太子殿下何等仁厚,这分明是有人在背后捣鬼,殿下何其无辜!”
徐辉祖作为东宫侍读,在朱标身边长大,今年又刚领了左军都督府的勋卫一职,正是少年意气,满腔忠直的时候。
徐添福这时停下给火炉添炭的手,抬起头:“大哥此言差矣。太子殿下是难得的仁厚储君,只是他身边太干净了。平日里往来的,多是清流文臣。武勋这边,除了蓝玉将军,还有谁能说得上是殿下的心腹?可偏偏开平王夫人又是最不待见吕次妃的,这么一来,太子殿下和咱们这些勋贵之间,天然就隔了一层,少了许多转圜的余地。”
谢佩英闻言,抬眼看了看自己的二儿子,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她轻轻拍抚着年仅四岁、已经有些昏昏欲睡的徐妙贤,柔声打断了他们:“添福心思细腻,看事情透彻。辉祖,你弟弟的话,你当听进去。只需当好你的差,为太子殿下分忧即可。外头的是非,不是你该插手的,半点都不要沾。”
徐达只是慢悠悠地吹了吹茶碗里的热气,呷了一口,缓缓道:“你既然知道太子是无辜的,便足够了。在其位,谋其政,平日里多为太子分忧,才是你该做的。”
声音不高,却自有千钧之力。徐辉祖心里的火气彻底散了,只剩下些许无奈,点头道:“儿子知道了。”
又过了一会儿,徐达摆了摆手,脸上露出几分倦意。
于是一直沉默的徐仪起身,将父亲扶起,向卧房走去。
廊下的冷风卷着枯叶,光影在帘幔的遮挡下明明灭灭。下人们只远远的跟着。
许久,徐达才沙哑着嗓子开了口:“你动的手。”
徐仪的手很稳,牢牢的搀扶着父亲,语气同样平静得像是在说一件旁人的事:“朱樉作恶多端,此次还不足以要了他的性命,但让他元气大伤,精神受挫。从此在父皇面前再也抬不起头,却是足够了。”
徐达的脚步不停,徐仪没有去看他脸上的神情,只听父亲淡淡地道:“秦王在封地做的那些恶事,我也有所耳闻。你既然做了,手尾便要干净些。”
“即使一次不成,以后,也总还会有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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