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杏问惊鸿

　　“所有文件都烧了，把手榴弹给我。”勤务兵立刻开始烧文件，最后一张纸付之一炬后，一发炮弹正好砸进了裴月明所在的战壕。
　　“参谋长小心！”勤务兵俯身压住了炮弹，“砰”的一声，血花四溅。
　　裴月明伸手拉住了勤务兵的手，还是热的，可他站不起来了，他也是。
　　昨天夜里，一枚炮弹的弹片击穿了他的腰椎，他的腿动不了了。
　　还好，王皎卿不在，昨夜裴月明就让他向团部“紧急送信”，那信里根本只有张空白纸。
　　裴月明想着，禁不住笑了，他终究不是个好长官，他还是有私心，也许临死前瘫了就是老天爷给的惩罚。
　　“傻狗有傻福。”裴月明静静等着死亡，眼睛渐渐模糊，可远处一个疯狂翻着陇沟的身影让他睁大了眼睛。
　　王皎卿冲到近前，抢过裴月明手里的手榴弹一一精准的投到山下，他快速用绑腿将裴月明固定在背上，转身就跑。
　　裴月明陷入了昏睡，他失血过多，又殚精竭虑，终于是撑不住了。他不知道王皎卿背着自己是怎么躲避了日军扫荡，再睁开眼时，他们在一个破庙里，他身上换了身黑色布褂，王皎卿正往他腰椎上糊着什么。
　　“什么？” 裴月明抬手拍了一下自己枕着的王皎卿的大腿，他闻着一股子非常刺鼻的味道。
　　“忍一忍，我给你缝一下伤口。”裴月明没说话，他腰椎以下没半点知觉。
　　王皎卿又背着裴月明趁夜色上路了，一路上只有风在呼啸，明明是盛夏八月，裴月明觉得冷极了。
　　天要亮了，王皎卿找了一个没人的农户，将裴月明放在床上
　　“喝一口吧，没讨着别的。”王皎卿端着一碗红薯藤汤回来了，那清亮亮的汤跟水没分别。
　　“喝热水不拉肚子，来一口吧。”王皎卿坚持着将碗抵在裴月明干涩的唇边，终于，他抿了一口。
　　“好吧，你喝了，你要是不喝，我就不用给你芋头吃了。”王皎卿掰开芋头递给裴月明，那是他拿军服扣子换的。
　　裴月明接了，慢慢吃掉了，王皎卿兜里还有一个，他没吃，给裴月明留着下顿吃，难得看他吃饭这么痛快。
　　王皎卿一仰脖喝完了汤，实在是饿，随手捡了块石头擦干净扔嘴里了。
　　裴月明不知道之后的事了，他发起高烧昏迷了。
　　第三天下午天蒙蒙黑时，王皎卿背着裴月明到了战地医院。医院里根本就没什么药品，医生含了口烧刀子，喷到手术刀上消毒。
　　医生们给裴月明做了简单的处理，院方一听是广州警备司令的儿子裴月明受伤了，也不敢耽搁，立刻派车送他前往桂林军政部第六重伤医院。
　　王皎卿一直抱着怀里的芋头，想着留给他。可直到裴月明被推进了手术室，他也没有清醒哪怕一分钟。
　　桂林方在收治裴月明时就联系了广州警备司令裴焱阳，裴焱阳立刻动用关系指派飞机接应。
　　在裴月明手术结束的第二天，飞机接上了仍在昏迷的裴月明和失魂落魄的王皎卿前往重庆。
　　裴月明的母亲戴姝正在重庆等他，裴月明被推下飞机的一刹，戴姝就掉了眼泪。那是她唯一的孩子，她怎能不痛。
　　戴姝一向将王皎卿当空气，这一次她实在忍不住指着王皎卿破口大骂，“我儿子为了你反抗他爸爸非要上前线，要么你们就一起为国捐躯，死得其所，要么你们就携手并归，荣耀加身。我的儿子躺在这，你却好好站着。你还有没有心，我儿子对你如何，你扪心自问！”
　　重庆的各个来探病的高官秘书一一劝着戴姝，一句一个夫人的安抚着她的情绪。
　　王皎卿“扑通”跪在了裴月明的床尾，戴姝见了就火了。
　　“滚出去！我儿子活的好好的！你急着跪什么！”
　　王皎卿执拗的不肯起身，最后他是被戴姝的两个保镖架出去的。他也不管什么闲言碎语，什么有色眼镜，“扑通”又跪在了病房门口，他根本没把戴姝的话当回事，他只是为了让自己好受些。
　　也许是担心王皎卿真把腿给跪废了，裴月明转天就醒了。
　　王皎卿在门外听着戴姝轻轻的啜泣声和对话声，缓缓起身敲了敲门，没等回应，他推门进去了。
　　“少……参谋长，既然您没事儿了，我就回去了。”
　　“妈妈，我想吃冰糖甲鱼羹了。”裴月明松开拉着母亲的手，他唇角微微上扬，温和看着母亲。
　　戴姝没法，儿子一向是这个执拗的性子，她叹了口气，没起身。
　　“妈妈，我大病初愈，特别想你做的好吃的。”
　　“好好，依你，都依你。”裴月明五六岁之后再也没这么和戴姝撒娇过了，戴姝眼圈一红，强忍了泪，瞪了一眼王皎卿出了病房。
　　“回哪去？”裴月明见戴姝走了，立刻垮下嘴角，面无表情。
　　“回军队。”王皎卿说完咬了咬嘴唇，他这一路上没吃没喝没睡的，精神也疲惫到了临界值了。
　　裴月明没说话，他明明是躺在病床上，一脸的虚弱病气，但王皎卿怕极了他翻身坐起给自己一大逼斗。
　　“看看。”裴月明将医疗报告递给王皎卿，他翻开报告，逐字逐句的读着，别的他大都看不懂，只最后结论——L1脊椎粉碎性骨折，永久性截瘫，他看懂了。
　　“是我的错。”王皎卿想过裴月明伤的重，也许一辈子都要柱个“文明杖”。独独没想到，裴月明竟然是再也站不起来了。
　　“是你的错，所以你要对我负责。”裴月明示意王皎卿将文件放下，哭可以，不要哭湿了文件。
　　王皎卿抹了一把眼泪，吸吸鼻子，“我负责，怎么负责？”
　　裴月明扔了个手帕子给王皎卿，“照顾我。”
　　王皎卿擤了鼻子，愣了一下，“我不想当逃兵……”
　　“你根本就没有军籍，何来当逃兵。”裴月明心里骂着傻狗，面上仍是平淡如水。
　　“我？那你！”王皎卿皱着眉看向裴月明的腿，他要是都这样了还混不上个表彰是不是太亏了。
　　“我是逃兵。”裴月明的薄唇轻抿，随即松开，发出轻轻的“啪”声。
　　“不是，你不想走的，我知道，你支开我，是想我活。”王皎卿的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他盘腿坐在地上，将头搁在裴月明的病床上。
　　裴月明毫不客气的抚摸王皎卿的头，一下接着一下，玩的不亦乐乎。
　　“可我……”王皎卿还想再争取一下，他还是想去前线杀小鬼子。
　　“我需要你。”
　　裴月明淡淡的一句话堵住了王皎卿之后的所有话，他从不示弱，他卑劣的用王皎卿的愧疚留住了他。
　　裴月明和王皎卿在戴姝的安排下留在重庆休养，裴月明对于自己的腿残废的接受度极高，他积极配合治疗，三餐不落，比他能站起来时脾气好了太多。
　　“少爷……”王皎卿收到消息，长沙丢了，他进来的时候，裴月明刚刚放下监听耳机。
　　“我知道了。”裴月明用笔在长沙那里画了一个圈，中国大地上，没有几处是没有圈的了。
　　裴月明通过裴焱阳的势力，得以在后方得到最新的战报消息。从丢失华中走廊，到收复华南、缅北，裴月明终于不再静默，他的眼神越来越亮。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投降。
　　1945年9月9日，冈村宁次将投降书递交给何应钦，抗日战争终于胜利了。
　　“少爷！”王皎卿抓着报纸，冲了进来。
　　“我知道了。”
　　正值夕阳西下之时，重庆的太阳明天照常会升起。暗夜中的云是红的，可也是中国大地之上的云彩。
　　“太阳落了，夜过了，就是黎明。”裴月明坐在窗边，看着不再静默的夜。
　　管家送上了晚餐，是一碗长寿面。
　　裴月明吃掉了那一整碗，庆祝这片土地的新生。
　　裴月明终于回到了广州，他阔别已久的第二家乡。裴焱阳重新入主广州警备司令部，位列中将。
　　“淞沪警备司令的女儿如何配不上你了！”裴焱阳戎马倥偬，半辈子了，唯一头疼的就是自己这个唯一的儿子。
　　“人家小姑娘又温柔又是留学归来，对你是一心一意，你连见都不见！”裴焱阳的腰身笔挺，左手心连连击打自己右手背。
　　“您喜欢您就娶了，反正我也不嫌多叫一个小娘。”裴月明喝了口茶，还让王皎卿去给他拿本书。
　　“屁/话！”裴焱阳气血上涌，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她的第三房姨太太，也就是间接杀死裴月明家里那条狗的罪魁祸首，拿着手帕子给裴焱阳擦着冷汗。
　　戴姝带着医生进来，看都没看自己丈夫和那与她分享丈夫的女人。
　　“您就趁着老当益壮，争取给我生个弟弟妹妹。”裴焱阳一共娶了五房老婆，戴姝是明面上的大老婆不说，还有另外四位，有三个都因病去世了，只剩这第三房的严可。
　　裴焱阳娶的媳妇不算少，也是个处处留情的货色，可偏偏就在严可流产后，再也没有任何一个老婆怀孕。因此裴焱阳年近五十，膝下只有裴月明一个儿子。
　　“你！咳咳……”裴焱阳对此耿耿于怀，没人敢在他面前主动提及，也就裴月明字字往他心窝子里戳。
　　“老裴，你也真是的，跟儿子置什么气。”戴姝走到裴月明身边，王皎卿刚好拿书回来了，戴姝看到那书名是《论持久战》。
　　“月明，你不着急就再挑挑，我看卢家那丫头长相也一般，她还有那么一个恨不得能捅破天的哥哥，估计也不是个好相与的，你不想见就算了。”
　　“你，你怎么向着他啊！”裴焱阳非常喜欢戴姝，不然就凭他当时割据一方的势力，直接抢了戴姝谁也不敢说废话。但裴焱阳没有，他是送这送那先让戴姝知道自己，然后徐徐图之，得了戴姝青眼。最后八抬大轿十里红妆，抱得美人归的。到现在，谁提起裴戴两家的婚事，都要竖大拇指夸一句这才是嫁闺女的排场。
　　可没想到，有了儿子，在戴姝这，他裴炎阳就要屈居第二了。
　　“我不向着儿子向着谁啊？”戴姝手上的钻石戒指跟榛子仁一般大，她的耳垂也点着两处钻石耳坠，不过是细小的钻石，与她手上的比不得。
　　她看了一眼女佣送来的盘子，里面放着三只软酪。一时之间，她的目光与钻石的反映一起在水晶顶灯的光照下直射王皎卿。
　　“不过，皎卿的婚事是不是得提上日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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