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锋芒
当晚,李乐安在刺史府设下宴席,为冯晟接风。
席间无人谈论正事,只说些轻松话题。
冯昱安静坐在下首,目光却始终追随着李乐安。每当她开口说话,他都会不自觉地微微前倾身子,神情专注,仿佛要把她说的每个字都记在心里。李乐安随口夸了句“江南的茶确实不错”,冯昱便默默端起自己那杯几乎没动的茶,轻轻尝了一口。
这些细微的举动,尽数落在冯晟眼中。
宴席散后,冯晟没回客房,而是跟着冯昱进了房间。
关上门,屋里暖和许多。冯晟看着弟弟忙着倒热水,语气温和,“别忙了。坐下跟大哥说说,最近如何?”
冯昱放下水壶,在对面坐下,眼睛顿时亮了起来,“我很好!大哥,真的。这些日子,我帮殿下做了不少事。”他挺直腰板,语气自豪,“巡查码头,核对账目,安抚受委屈的船工……虽然都是跑腿的活儿,但殿下说我做得很好。”
看着弟弟眼中的光彩,冯晟心里微动。他沉吟片刻,又问:“帮公主做事,大哥为你高兴。那你自己呢?做这些事,感觉如何?”
冯昱脸上的兴奋淡了些,认真想了想才说:“做事本身挺好,能帮到人。但是……”他声音低了下去,“大哥,我亲眼看见朱大都督亲手处置了他儿子。我知道朱司马罪有应得,可那是他亲生儿子啊。现在想起来,心里还是堵得慌,有点害怕。”
冯晟了然。他这个弟弟从小被家里保护得太好,见的多是光风霁月之事。这世上,父杀子,子弑父,为了权力、利益或者所谓的‘大义’,并不算稀奇事。
他没有挑明这些残酷的事实,而是轻叹一声,宽慰道:“朱大都督这么做,于国法军纪都称得上大义灭亲,无可指摘。”
或许阿昱迟早会明白,有些路一旦走上,沿途所见的残酷与阴影,都远超想象。
他看着弟弟迷茫的眼神,问出最关键的问题,“那你还想继续如此下去吗?想一直这样辅助公主?”
冯昱几乎毫不犹豫地抬头,眼神坚定,“想。最重要的不是做什么,而是我想一直陪在公主身边。她在哪里,我就在哪里。她要做的事,我就帮她。”
听到这个回答,冯晟沉默片刻。最终轻轻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好,大哥知道了。不早了,你早点休息。”
从冯昱房中出来,夜凉如水。廊下灯笼在风中摇曳,将冯晟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
回到客房,他坐在窗前望着夜色,想了很久。
想到朝堂上的明争暗斗,想到大理寺经手案件中那些无声哭泣的受害者,想到陛下卧病时监国的四皇子优柔寡断,面对世家时常妥协。
最后,他的思绪停在晋元公主身上。
她面对质疑时的果决,谈及百姓时的正气,还有那份毫不掩饰的野心。
魄力,担当,手段,目标明确,心志坚定。
冯晟的手指无意识地轻敲桌面。
或许,弟弟这般纯粹的赤诚,恰恰适合这位胸怀野望的公主。
不知过了多久,天边透出灰白。冯晟深吸一口清冷的空气,眼中所有犹疑终于沉淀,化为决断。
他做出了决定。
夜深了,刺史府内渐渐安静下来。
李乐安卸下发簪,坐在梳妆台前,芳苑站在她身后,动作轻柔地帮她梳理长发。铜镜里映出两人相伴多年的身影。
“芳苑,”李乐安忽然开口,声音在静谧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你真的决定,一直只跟在我身后,不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吗?”
芳苑梳头的手没有停,语气温和却坚定,“殿下怎么突然问这个?我早就决定好了呀。”
她从镜中对上李乐安的目光,微微一笑,“殿下是不是因为泽玉和远秀的事,担心我会多想?”她轻轻放下梳子,双手搭在李乐安肩上,声音柔缓,“每个人的经历和想法都不同。泽玉和远秀经历过颠沛,她们的选择自然和我不一样。”
“我很幸运,幼时就来到殿下身边,一直被殿下好好地护在羽翼下。”她眼中流露出真挚的感激,“我没那么多宏大的愿望,就想着能一直照顾殿下,看殿下平安喜乐。而且,”她语气轻快了些,“跟在殿下身边,我已经见到了许多人一辈子都见不到的风景,未来……想必还会见识到更瑰丽的天地呢。”
李乐安从镜中看着她恬静的笑容,心头一暖,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好,那你就一直跟着我吧。”
李乐安开始将李泽玉带在身边。
她将程远秀先交给芳苑带着学习处理日常事务,而李泽玉跟着她观察学习。如今议事厅里多了大理寺少卿冯晟,气氛和以前只有谭明新等当地官员时不太一样了。
这天,几个人正在讨论漕运新规的推行进展。谭明新仔细汇报着各方反应和遇到的阻力,冯晟则偶尔补充几句,提出的建议往往一针见血,直指要害。
李泽玉安静地站在李乐安身边,敏锐地察觉到两位大人态度上的微妙差异。谭大人对殿下自然是恭敬的,事事禀报周全,带着下属对上官的谨慎。而冯大人……虽然礼数也很周全,但言谈之间总让人觉得不太一样。具体是哪里不同,她一时也说不上来。
等事情商量完,其他人陆续行礼离开。李泽玉还在出神地想着刚才那种感觉,冷不防听到李乐安的声音。
“怎么了?魂不守舍的。”
李泽玉猛地回神,连忙低下头,“属下失仪,请殿下恕罪。”
李乐安端起手边的茶,语气随和,“不用动不动就道歉。说说,第一次见冯少卿,怎么就让你看失神了?”
李泽玉犹豫了一下,见李乐安目光温和,没有责怪的意思,才小心开口,“属下只是觉得……冯大人和谭大人,对殿下的态度似乎不太一样。”
“哦?哪里不一样?”李乐安颇有兴趣地问。
“谭大人对殿下恭敬,是……是对现在的上官应有的恭敬。”李泽玉努力寻找着合适的词语,忽然想起从前在楼里偶然见过的那些场面,灵光一闪,“而冯大人……他那种恭敬里,带着点……辅佐主家的感觉。”
这话说得有些大胆,泽玉说完便屏住了呼吸。
李乐安闻言,却笑了起来。她放下茶杯,眼中有着赞许,“你看得很准。”
她自然也察觉到了冯晟的变化。那晚谈话之后,冯晟虽然明面上没什么变化,但无论是献策的深度,还是处理事务时展现出的方式,都与先前公事公办的态度有了细微差别。
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如果能得到冯晟的支持,对她而言自然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以前她只想安安分分做个公主的时候,见到冯晟这样年少有为、又得皇帝重用的人,心里还会有点微妙的嫉妒。
但现在不一样了。
皇帝欣赏他,她自然也也看重这样的人才。能力强、心术又正的臣子,可遇不可求,她当然要把握住。
李泽玉看着殿下自信从容的模样,心里微微动了一下,却没敢往深处想。
这天午后,谭明新步履匆匆地赶来求见,脸上带着少见的焦急。
“殿下,出事了!”他一进门便急声禀报,“洪州码头的船工和脚夫今日突然集体罢工,漕船全部停摆,货物堆积如山!更麻烦的是,市井间突然流传起许多谣言,说什么新政扰民,天怒人怨……”
他顿了顿,语气沉重,“之前那些对殿下感恩戴德的百姓,如今似乎也被煽动,出现了不少不满的声音。形势……有些不妙。”
李乐安放下手中的笔,脸上没有丝毫意外,反而露出一丝冷笑。
“这是看软钉子不行,开始来硬的了。”她语气平静,目光扫过谭明新和闻讯赶来的冯晟,“无妨,本宫正等着他们这一出呢。”
接下来的几日,李乐安并未直接去处理罢工之事,反而开始分批邀请洪州地界上那些颇有影响力的中小豪强们来刺史府“喝茶谈心”。
花厅内,茶香袅袅。李乐安态度看似随和,与这些家主们闲话家常。但每每在对方稍微放松时,她便会话锋一转,轻描淡写地点出某件他们自以为隐秘的勾当,或是瞒报田亩,或是与漕帮过往甚密,参与过一些不干净的生意。
她点到即止,并不深究,但话语间精准拿捏的分寸,让这些平日里作威作福的家主们冷汗涔涔。
恩威并施之下,这些原本态度暧昧,甚至暗中参与煽动闹事的中小豪强们,纷纷变得“识时务”起来。毕竟,与身家性命和家族根基相比,跟着那几个顶尖的豪强一起对抗公主,风险实在太大了。
“殿下真是深谋远虑。”全程围观李乐安处事的冯晟由衷叹道。
李乐安淡然一笑,“打蛇打七寸,若无准备,岂非任人拿捏?”随机夸道:“冯少卿来了之后,许多事情查起来更是事半功倍。”
早在推行新政之前,她就命人调查当地豪强的不法行为,她手中已经掌握了相当多的把柄证据。让他们再蹦跶几天,不过是秋后的蚂蚱。
至于那些根基最深、态度最强硬,也是此次风波背后主要推手的几家大豪强,李乐安压根就没准备留着他们过年。
他们盘踞洪州乃至江南多年,吸食民脂民膏,与朝中势力盘根错节,是漕运积弊最深的根子之一。如今他们自己跳出来,正好给了她一个连根拔起的理由。
她看向冯晟,“冯少卿,接下来就要辛苦你了。刘氏,聂氏和孙氏,一个都不要给我放过!”
冯晟躬身领命,神色肃然,“臣,定不辱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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