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野史贯彻到底

　　地道的黑暗仿佛有了重量，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呼吸上。

　　萧懿安咬着牙，半扛半拖着昏迷的赵云珂向前挪动。他全身的重量毫无保留地压在她单薄的肩上，让她根本无暇、也无力再去顾及身后踉跄跟随的王静姝。

　　先前情急之下，萧懿安已将怀里所有能吊命的药丸，全都塞进了王静姝嘴里。那药效猛烈，此刻让她勉强还能维持一丝清醒，跟在萧懿安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深一脚浅一脚地移动。

　　地道岔路纵横，幽深曲折，在一个岔路口前，萧懿安停下脚步，喘息着，头也不回地哑声问道：“静姝，这下该走哪边了？”

　　身后没有回应。

　　萧懿安霍然回头。

　　只见王静姝整个人软软地靠在潮湿冰冷的岩壁上，正缓缓向下滑落。

　　“静姝！”萧懿安的声音瞬间变了调，急忙将肩上的赵云珂小心安置在地面上，扑过去扶住她。

　　王静姝轻轻摇了摇头，从怀中摸索出那张图纸：“不用管我了，历史上的王静姝早两日就该死在教坊司了，我还多捡了两日，够本了，接下来的路你们自己走吧。”

　　萧懿安猛地摇头，倔强地伸手想要将王静姝重新扶起：“不，你不能睡！静姝，你听着，周奉轩！周奉轩他还在到处找你，你不能就这么丢下他。”

　　听到“周奉轩”这个名字，王静姝涣散的瞳孔似乎微微凝聚了一瞬，苍白的脸上浮起一抹极淡、极苦的笑。

　　她喃喃低语，像是叹息，又像是最后的告别：“奉轩啊，是我欠他的，这辈子怕是换不了了。”

　　“不用管我了，我了解自己的身体，已经回天乏力了，”王静姝望向一旁昏迷不醒的赵云珂，“你再拖延下去，他怕是也撑不到走出这条地道了。”

　　萧懿安的动作僵住，目光在气息奄奄的王静姝和命悬一线的赵云珂之间痛苦徘徊。

　　“萧懿安，我有很多很多话要说，你好好听好。”

　　王静姝的声音断断续续，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你觉得，我们现在所在的这个世界……究竟是什么？”

　　萧懿安被她这没头没脑的问题问得一愣，下意识回答：“世界就是世界啊。有山河，有城池，有活生生的人。”

　　“不，我的意思不是这个，你是不是也常常觉得，自己像个……历史的旁观者？觉得只要知道主线剧情，知道未来的天子会做什么，会喜欢谁，然后去迎合他们就好？以为自己能凭借这点‘先知’，避开所有风险，就能过一个开挂般顺遂的人生？”

　　萧懿安顿时语塞，她最初穿越而来，确认自己身份后，的确就是这样打算的——按照她所知的历史脉络，本分地扮演好“萧懿安”这个角色，顺着主线嫁给赵云珂，安稳度过一生。

　　王静姝看着她的表情，了然：“可这不是史书，而是真实的、活生生的世界。这里的人，有自己的思想和欲望，事情的发展根本不受那些冰冷文字的控制，无章可循。”

　　萧懿安被她这番话说得心绪翻腾，却又似懂非懂：“我不懂，你绕了这么大圈子，究竟想要表达什么？”

　　王静姝道：“就拿你身边那个……萧起来说吧。史书上关于‘萧起’的记载，处处是矛盾和逻辑断裂。史书写他出身微末，却语焉不详，他一个毫无根基的人，如何能在短短时间内崛起，得到赵征的看重和信任？他若真如史书所言残暴不仁、背叛恩主，为何在犯下大闹婚宴这等滔天大罪后，没有被当即格杀？以赵云珂当时的手段和处境，为何只是关押他？他又如何能从守卫森严的牢狱中逃脱？这些史书要么一笔带过，要么前后矛盾。

　　“后来，我根据一些散落的私人笔记、地方志的模糊记载边角料，甚至是一些被主流学界定为‘伪书’、‘野史’的残卷，做了一个大胆的推测，试图抛开成见，还原一个更合理、更有血有肉的‘萧起’。我甚至顶着学界巨大的压力和嘲讽，为他写了一本……在那些老学究看来堪称臭名昭著、离经叛道的书，试图拨开迷雾，还原他被曲解和掩埋的真相……”

　　萧懿安脑海中仿佛有电光石火劈过，表情变得极其古怪：“你写的那本书，名字不会叫《今日话宁朝》吧？”

　　“你看过？”

　　萧懿安嘴角控制不住地抽搐了一下。

　　真是天道好轮回。当年隔着网线恨得牙痒痒的“学术对头”，此刻竟成了与她生死与共、为她舍身挡刀的同伴，而且正奄奄一息地躺在自己面前，亲口承认了那本书的“著作权”。

　　萧懿安感觉后背瞬间冒出一层细密的冷汗，内心疯狂吐槽兼流汗黄豆。

　　半晌，她才挤出一个无比僵硬、含义复杂的笑容，含糊地应道：“呃……略有……略有耳闻。”

　　王静姝看着她脸上那混杂着心虚、尴尬和震惊的表情，忽然低低地、了然地轻笑了一声：“看来你以前没少在网上骂过这本书吧，那也正常，毕竟，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只要你被定性为‘失败者’、‘反叛者’，你的所有行为动机、你的人格，都将被重新塑造，由不得你辩解半分。我知道萧起如史书写的杀过人，可是你也看到了，他真的有苦衷不是吗？虽然我不知道他此刻为何不在你身边，毕竟，史书零星记载和我的推断都显示，他几乎对你……”王静姝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对你寸步不离……但是你知道的，他并非史书上那个十恶不赦、嗜杀成性的奸臣，他也有情有义、有血有肉，不是吗？”

　　萧懿安被她问得心头巨震，关于萧起的真实记忆翻涌而上，她张了张嘴，却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那复杂无比的过往与情愫，只能含糊地应了一声，算是默认。

　　“如他一样，你如今身边活生生的其他人，可能在史书上从无记载，甚至只是某次天灾人祸报告里，一个冰冷的数字而已。可是现在你能跟他们说话，跟他们接触，知道他们也会痛苦，会挣扎，会做出你根本无法预料的选择。其他人的普通人也是，这个世界大部分的人都很普通，他们可能只是卖豆浆的小贩、织衣服的农妇，可是无数个他们组成了这个世界。史书上，赵征，赵云珂，他们父子开创的，是宁朝难得的国家安宁人民幸福的盛世。史学家们分析过，若他们输了，这个王朝将提前陷入百年乱世，哀鸿遍野，饿殍千里……

　　“再过不久，萧从林与赵征将会决战于羌江。彼时朝廷大军主力被牵制在正面战场，羌江在萧从林的部署下，防备铁桶一片，他是一定会在水上发战的。还有一个地方，危岩岭，因其山势险绝，峭壁林立，被视为天堑，朝廷布防了哨卫，能够守住唯一的官道，让赵征绝对无法轻易进京城。

　　“可赵征，他亲率八千精锐，弃马徒步，背负五日干粮与轻型军械，竟然神不知鬼不觉绕过危岩岭，如神兵天降，突然出现在京城背后的落霞坡。史书对此只有‘不知所出’四字记载，我曾经翻遍地理志、兵家杂录，都找不到合理解释，直到我穿越到这里，知道了这条废弃的皇家密道。”

　　萧懿安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说，赵征是通过这条地道才进入京城的？”

　　王静姝颔首：“没错，我不知道你去过危岩岭没有，我曾经去看过，大军想要悄无声息翻阅这个地方是绝无可能的事，而这个地道才是赵征唯一能奇袭成功，也是他能避开萧从林主力、直捣黄龙的关键。这张图，据我所知，赵征手里并没有，否则，赵云珂早该得救了。现在，它在你手里，你一定要把它交到赵征手上，这关乎天下走势，关乎天下苍生，一定一定要保证他必须赢。”

　　“可历史不是注定他们会赢吗？”萧懿安忍不住问。

　　“可是万一呢？”王静姝眼中闪过一丝深切的悲悯，“那些史书上的数字……都是活生生的人。”

　　“所以，你冒死来救赵云珂，就是为了这‘万一’？”

　　“是……”王静姝的瞳孔开始散大，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哪怕变坏的概率只有千分之一，我也会救。人命受不起任何千分之一……”

　　地道的阴冷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我，明白了。”

　　王静姝的目光开始涣散，仿佛已经看不见近在咫尺的萧懿安，而是望向了某个虚无的远方，她的声音变得飘忽：“我刚穿过来的时候，真的好开心啊……”她的嘴角费力地向上弯了弯，眼中却迅速蓄满了泪水，“心心念念的宁朝，我能亲手摸到这里的砖瓦，闻到这里的空气，我以为这是上天的恩赐……”

　　她的情绪骤然激动起来，带着不甘和怨恨：“可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王静姝’？！为什么是这样一个史书上只配留下‘殁’字的女人？！我好恨……我不甘心……”

　　“我不甘心，我要改变，我要救我的哥哥，我想扭转他的命运，可也许……正是我的不甘心……我的那些小动作……反而……反而把他推上了那条不归路……是我害了他……”

　　泪水混着血水滑落，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充满了愧疚：“我对不起周奉轩，我利用了他……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他……我只是想……借着婚事……逃开既定的命运……可是后来也事与愿违了。”

　　王静姝断断续续地诉说着，像是要把穿越以来的所有委屈、恐惧、算计和悔恨都倾倒出来。

　　最后，她的目光艰难地重新聚焦，落在了萧懿安脸上，用尽最后一丝清明和气力，死死抓住萧懿安的手：“千万……千万不要……让那千分之一的可能性……实现……”

　　话音落下，她的手猛地松脱，重重垂下。那双眼睛彻底失去了神采，定定地望着地道漆黑的顶壁，仿佛仍在凝视着那个她曾无比向往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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