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釜

　　潘荟实是个长袖善舞之人，这宴上没什么好菜，气氛却愣是被他吵得热络。林舟渡时不时看向那个来采买玉器的太监，见此人带着三山帽，一身枣红色白云出岫直身袍，脚上一双布靴连点泥也不沾。

　　此人面生，但听说是御马监的，宴上从不主动出声，唯有旁人来找他说话时，才说个几句。潘荟今日喝得有点多，他酒量本就不大好，眼下酒劲上头，站在堂中和那按察使勾肩搭背，聊得起劲，又不忘面面俱到，不曾冷落他人。

　　那按察使也不是个能喝的，红着脸道：“还是这山里凉快！潘大人，你这是带我们到了个好去处！一会儿泡汤，你可要与我一个池子！”

　　“满山的池子呢，您可劲儿挑！”潘荟一手勾着那按察使的肩，瞧见林舟渡坐在那儿，整个宴上滴酒不沾，就拿着酒走过去，“顺王殿下！喝一个？殿下不是爱喝酒嘛！”

　　没等林舟渡出声，坐上便有人嬉笑：“潘大人莫为难顺王！人家还要回去守陵呢！喝得醉醺醺的，一头睡在墓室里面可咋办？”

　　林舟渡便出声：“戒了，守陵人不宜喝酒。”

　　潘荟却没将酒放下，反而见他面前酒盏空着，替他满上，“殿下别不给面儿嘛！这么多人都在呢！”

　　林舟渡没动，“说过，戒了。”

　　众人的视线都向这边聚来，梁青吉和文秋坐在一道，也不出声，就静静看着，其他人也是各自忙活，声音却小了不少。

　　潘荟被他连拒两次，饶是醉酒，也觉面上挂不住，转头看见顾长俞，就向他道：“顾侯爷！顺王殿下当与你喝过酒的，不如你来敬？我就是个小知州，殿下不给我面子啊！”

　　梁青吉暗笑一下，小声与文秋道：“潘荟是把脑子喝糊涂了，赶着往顺王的门上撞。”

　　“是真糊涂也说不准。”文秋停了停，又道：“顺王是个闷声干大事的，面上给他一万个台阶下，背地里也能捅他一万刀。”

　　顾长俞本来不关注这边的事，见潘荟招呼，才起身到这边来，一手撑着林舟渡的桌案，笑着拿过他面前的酒，一饮而尽，“潘大人这酒，顺王不喝，我喝，可够给面儿？”

　　潘荟瞬间酒醒三分，见顾长俞那笑意不达眼底，才干笑两声，连连赔罪：“真是扰了侯爷了，罪过！罪过！”

　　顾长俞放下那酒盏，也不理他，径自回到自己座上去。散了宴后，潘荟约着几人去泡汤，剩下的人便回屋中去。

　　暮色四合，天也不似午后炽热，空气微凉，正是泡汤的好时候。林舟渡寻个僻静处的池子，拿了本书，坐在池内。

　　刚翻开不久，只觉后面一人将书从他手中抽走，他懒得回头，只道：“你怎么来宪州了？”

　　顾长俞坐在岸边上，口中叼了根草，“就是我方才说的那般，不过陛下指的是檀京道，我先来了宪州而已。”

　　林舟渡回头，见他随意散着头发，那身衣裳搭得倒好，可见是细细研究过的，盯着看了一会儿，才出声夸道：“侯爷今日甚美。”

　　顾长俞就笑了，连嘴里的草也留不住，掉到身上。

　　林舟渡在那池子里呆了一会儿，就打算出去，他身上就着一身中衣，水湿了贴在身上，引得顾长俞一直看，他却在这个时候说起公事：“宪州形势不好，我那天端了一个小暗坊，知道他们上面的窑口。但光靠我不行，你既在宪州，就帮我把宪州的事解决了再走。”

　　“我很忙的。”顾长俞看着他，“你让康进德来。”

　　林舟渡也不讶他知道，往旁边藤椅上一坐，淡声道：“康进德已经在做了。只是宪州这边…你待些时日就知道了。”

　　顾长俞抚见晚风微凉，又迟迟不见他换下那身湿衣裳，就随手提了新衣裳来，顺便去解他衣带，他伏在林舟渡上方，低垂着头，倒是一副正经样。

　　林舟渡看了一眼，也没管，继续道：“工部这回可是露馅了，梁青吉和他手下的人早已不知在这宪州陵上谋了多少利去。鬼头青能在宪州盛行至此，也有他一份力。你与我想个办法，闹个大事出来，我自有办法将整个宪州的窑口全部端了。”

　　“是该将此事闹起来了，就从宪州开始，哪怕就是和皇帝对着干呢。”顾长俞摆弄着他手臂，替他擦身上的水，“迟早得出手，他若不想查几人打进来，也得收敛。”

　　“安家那事怎么样了？”

　　“斩了安弘赟，剩下的人要么流放，要么下狱。”顾长俞道，“不过照现在这个形势来看，安家倒了，也阻挡不了鬼头青进檀京了。”

　　他拿着那干布，擦得倒细，林舟渡别过头，稍扬了下唇，又回过头来，一手捏住他下巴，眯眸道：“这么愿意伺候我？”

　　顾长俞一条腿跪在那藤椅上，被身下那一手就可以拎起的人掐着脸，反倒激起他的兴致来，他随意掐着他的腰，笑道：“这副好腰，不佩条金链子，真是白瞎。”

　　他不大老实，那双手又比旁人力气大些，再这样下去，怕是控制不住，要双双跌进池子里去，引人过来。林舟渡推开他，缓了缓，自己套了外裳，这才将湿中衣彻底换下，穿戴齐全。

　　他平稳了气息，用干布擦着半截湿发，“宪州上下是一条铁链，想将这条铁链击碎，唯有先找到熔炉。”

　　顾长俞还半跪在那藤椅上，轻捻了下指尖，才缓缓站好。

　　“何意？”

　　“寻个由头，将他们所有人都拉下水，届时不用你我动手，他们自会互相攀咬。”

　　林舟渡转过身，见顾长俞手里拿着条布子，他随手一丢，笑道：“就喜欢你这股恶毒的劲儿，看你咬人，来劲得很。”

　　“咬到你身上，你就知道疼了。”林舟渡道。

　　顾长俞走过去，掐着他的后颈，在他耳边道：“不疼，我知道。”

　　“混蛋。”林舟渡忍不住骂了一声。

　　顾长俞一笑“下次麻烦咬得狠点，不然我还以为是我不行。”

　　“滚吧。”林舟渡拨开他的手，转身离去，走到远处，才道：“明天到皇陵找我，他们今日将我引开，定是有事要在皇陵做。”

　　第二日，众人这才启程返回。正上马车时，只见一人候在庄子外面，见了梁青吉，就上前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梁青吉脸色稍沉，没有多说。

　　回了宪州陵，只见江柳南早已候在原地，见他回来，便笑道：“祝尘你猜得不错，梁青吉口中的土夫子，正是他自己。”

　　林舟渡往后院去，果然见江柳南带人抓了几个工匠，旁边放着一座玉雕的山水楼阁。这玉雕应是放在棺室里的，在陵寝最深处。梁青吉在林舟渡之后赶来，见那玉雕，面色又是一变，道：“顺王殿下，这……”

　　林舟渡回身，“大人不要惊讶，只是防住了土夫子，没防住自己人而已。”

　　文秋一直跟着梁青吉，赶紧就上前，与林舟渡谈道：“殿下，下官与大人断不想这偷盗之事会发生在自己人身上，这事从未有过先例，若传到陛下耳里，只怕……”

　　梁青吉却是摆手打住文秋，“殿下，还请借一步说话。”

　　林舟渡随他到一边去，听他道：“殿下，昨日你我都不在，想来正因如此，才叫人钻了空子。此事若传到檀京去，只怕你我都要……盗皇陵中的东西，这可不是小事啊，那人是殿下朋友？不如这回就先这样，今日之事，下官必将详查，此后断不再出。”

　　“梁大人，此事既是大事，应该交给刑部的人，好好审审，怎能私了了呢？”

　　梁青吉三人同时回头，顿觉一阵头大，“侯爷，侯爷怎来这皇陵了？”

　　这事既有了顾长俞做见证，他便要想办法说服顾长俞，偏偏此人又不是他能把握得了的，只盼着这顾长俞莫要多管闲事。

　　“这里头到底躺着我姨母，故而前来祭拜。”顾长俞道，“顺王殿下自己光顾着偷闲，竟连有人偷盗都不知。”

　　说到此处，林舟渡却出声：“我何时偷闲？”

　　梁青吉一愣。

　　他继续道：“我昨日好好呆在此处，并未外出，这陵里的杂役都可作证。”

　　梁青吉和文秋顿时变了脸色，二人对视一眼，梁青吉就道：“顺王殿下何必胡搅蛮缠，昨日你与我们一同赴宴，宴上人如此之多，都长着眼睛。”

　　林舟渡不与他多说，梁青吉看向顾长俞，见顾长俞一副无所谓之态，走到那陵前，拜了三拜。他自知被林舟渡反摆了一道，就兀自点了点头，叹道：“罢了，工部出事，本就是下官之责，且等刑部来查吧。”

　　说罢，他挥手叫了文秋，与文秋一道往外面去，却迎面碰上潘荟过来，潘荟急匆匆地，见他要走，就赶忙拦下，“大人！下官听说皇陵这边出了盗贼，盗了什么？人证可在？”

　　梁青吉就冷笑，道：“你们衙里的经历倒是有意思，没事跑到皇陵里当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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