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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除根
小年这天,京郊下起了小雪,官道佐口泥泞不堪,南下的长队停在了京畿府内,等待着这场雪结束。
李司南披着红貂,站在十里亭处,注视着那群混在亲军中的黑甲军士们。少顷,梅竹青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高马从不远处奔来,他望见李司南,扬眉一笑。
“广宁特地来送本王?”梅竹青拴好马,跃上长亭。
李司南从红貂披风中抽出一枚小香包,丢到了梅竹青的手里:“拿着,这是长公主殿下给你的。”
梅竹青捧着香包,仔仔细细地端详了半天:“确实是长公主的女红,看着要比广宁的好许些。”
李司南笑骂道:“好许些又如何?你求着本公主给你绣,本公主都不会给你绣!”
“广宁当然不会给本王绣,广宁要给心上人绣。”梅竹青兴致勃勃道。
李司南探手一抓,揪住了梅竹青挂在腰间的荷包:“王叔的心上人手也巧,瞧瞧,这和上次戴的那个又不一样了。”
梅竹青赶忙挥开李司南的手:“去去去,没大没小的。”
李司南瞧着梅竹青泛红的耳根,调侃道:“怎么了?今早出征前,婶母没有为王叔洗手作羹汤吗?”
梅竹青动作一僵,搪塞道:“我起得早,她还睡着。”
他没说错,这日早晨离府时,张淑文确实还睡着,只是那会她刚睡下,还未沉稳。
自从知道顺王要南下平乱,张淑文便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她原是个知书达礼的闺秀,自小读五洲四海之书,提起南疆,她便总能想起蛮荒山里的瘴雾。
自家殿下要去那种地方,积年累月回不来,张淑文到底还是小女儿秉性,只要看见梅竹青,便会偷偷抹泪。
“殿下,您带妾一起走吧。”张淑文说道。
梅竹青刚与岳巍在厅堂议完事,眼下手头还有无数公案要忙,他听到这话,便随口应道:“行军打仗中多有不便,王妃还是留在京中吧。”
张淑文望着他,登时泪水涟涟。
梅竹青一见那成串的泪珠,一下子慌了神:“王妃,你不要……”
“妾只是担忧殿下。”张淑文小声道。
梅竹青轻咳了几声,说道:“不必担忧,本王就是离开几天,不日又会回来,王妃照顾好家里,若是想念父母,也可回张府住着。”
“可是妾只想跟着殿下。”张淑文急声说。
梅竹青沉了口气,不知该说些什么。
张淑文生性温和恭俭,她虽饱读诗书,可却还是个从父从夫的女子,不管顺王是纨绔风流,还是冷漠无情,她都能受着,甚至还能说服自己一往情深地爱着这个男人。
梅竹青又能说什么?他顶了李庆渊的身份,自然也得收了李庆渊的娘子。
“等到了那边,本王会给府里来信。”梅竹青和声说道。
张淑文垂泪,点了点头:“妾等着。”
“王妃不用难过,见字如面。”梅竹青笑着说。
张淑文拭去眼泪,小心翼翼地勾住了梅竹青的革带,略带羞怯道:“那殿下今晚会宿在妾的房中吗?”
梅竹青一愣。
如今大抵是他温和惯了,张淑文的胆子也逐渐大了起来,她轻轻地拉了拉梅竹青,似是撒娇的样子。
“殿下已经很久没有回来了。”张淑文的声音细软,此时更加动人。
梅竹青的后脊梁骨不由发苏,他后退了一步,拱手作揖道:“时间不早了,王妃……”
“殿下明日就要走了,妾知道,这一去,殿下兴许来年才能回来,可是妾……”张淑文掩住了脸。
梅竹青没再说话,他沉默地收拾好公案,在天将黑未黑的时候,踏进了张淑文的寝房。
第二日一早,曦光未明,梅竹青起身穿衣,张淑文便将一枚新的荷包系在了他的腰间。
“很漂亮,”李司南轻声道,“荷包漂亮,人也漂亮。”
梅竹青僵硬地笑了笑,没说话。
“先生,”李司南突然换了称呼,“师父不会再回来了。”
梅竹青心口一滞,他闷声道:“我知道。”
“就算是师父回来,也没有机会了。”李司南又道。
梅竹青缓缓吐出一口气,他何尝不知道呢?
有些路,一旦踏上,便没有了回头的余地,他早该明白的。
当初他离开广宁,散出暗线云桩找文岫,找了一年半载,最后毫无结果。倘若文岫真的还活着,那她大抵是不愿再现身了。
梅竹青早就想清楚了,可却始终不愿死心。
“南疆,也是个遥远的地方啊。可惜,今年除夕见不到阿姐了。”梅竹青抬首向南望去,只有那连绵的山和无尽的天。
“去了那边,记得替我给小孟将军带句好。”李司南说道,“她也算是李庆渊的人,王叔可不要轻慢她。”
“我知道。”梅竹青点头道。
“来日势必会有用得上她的时候,但如今你打着平乱的旗子,也只能暗中接触,若是有什么需要,大可放给梅花印去做。”李司南接着嘱咐道。
“广宁,”听她提起梅花印,梅竹青顿了一下,他从袖笼里摸出一枚小小的梅花玉印,送到了李司南的手边,“你刚入京时,我便想把这东西交到你的手上,那时阿姐不肯,现在终于有了机会。从今以后,梅花印便是你的了。”
李司南一怔,她托着那枚玉印,竟有些恍惚。
“影卫司、梅花印、探琅武坊,从前文统领手下的三派人马,如今总算是又汇到了一处。广宁,交给你了。”梅竹青淡淡一笑。
“梅先生……”李司南脱口而出。
梅竹青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嘴边,冲李司南抬了抬眉梢。随后,他走出长亭,一跃上马,在雪停时分,领兵南下。
此时,李司南方意识到,梅竹青这是把整个京梁交到了她的手中。
如原奉所愿,梅竹青成功说服懿安帝,把岳巍留在了京梁,虽说平乱大军带走了原奉送来的大半精锐,可依旧剩下了一小部分北境军士留驻京畿大营,蒋守承对此格外满意,他觉得,这是太子翻身的好时机。
临行前,梅竹青特意交代岳巍,小心邵绮良,小心京畿大营中的兵部眼线。同时,又特地嘱托李司南,要想办法找到邵绮良的那个弟弟,以此方便驱使此人。
他走时,岳巍握着长剑,孤身站在雪地里,目送那些身着黑甲的北境军士向南远去。
“小岳校尉,”李司南骑着那匹纯白的西域马,扬起帷帽,回身叫道,“走快些,今日去长公主府上喝酒啊。”
岳巍低着头,不敢直视李司南的眼睛:“末将还得回京畿大营。”
“我让府上宫人给京畿大营的邱统领写张条子,今夜留你在这边过夜,怎么样?”李司南笑道。
岳巍忙回绝:“殿下,这不合规矩。”
“怎么不合规矩?”李司南瞧着岳巍青涩可爱,不由挑眉笑道,“来长公主府上,我挑几个漂亮的小侍女,来陪校尉喝酒。”
“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岳巍急得脸颊涨红。
李司南笑得轻快,她勾起嘴角,打量岳巍道:“小岳校尉,你们北境来的将军都这么不解风情吗?”
“什么?”岳巍一脸迷茫。
跟在李司南旁侧的侍女箐莲却掩着嘴笑出了声,她小声道:“殿下快别拿小岳校尉打趣了,小心他给将军告您的状。”
李司南落下一串轻笑,扬着长鞭,打马向前奔去了。留下岳巍愣愣地看着箐莲,过了半晌,这少年人才想起过去曾在北境听过的流言。
到了晌午,一行人才慢悠悠地行至京梁城口。长公主府的掌事宫人秀安已在门下等候多时了,她远远地看见李司南,赶忙快步迎了上去。
“小殿下,您可算回来了。”秀安拉着李司南的手,就要把她往马车里塞。
“怎么了?”李司南一慌,“是姑祖母有什么事吗?”
“不是殿下,是姜淑妃不好了。”秀安答道。
“姜淑妃?”李司南诧异道,“那位娘娘有何事?”
“这谁知道呢?”秀安解释道,“今儿一早宫里便传来消息,说姜淑妃病重,太子殿下违背圣谕,自解禁足,被陛下痛斥一顿。谁知不出一个时辰,宫里的海内侍便出来答话,说姜淑妃不好了。”
李司南怔了怔,转头对岳巍、苏戎等人道:“你们都回去吧,我进一趟宫,箐莲跟我去。”
说罢,她钻进马车,引那车夫一路向皇城去。
此时,庆岚宫中已乱成一片。
姜淑妃脸色灰白,僵躺在床,看过的太医皆连连摇头,都说没得治了。
懿安帝李肖背着手站在门外,腿边跪着李煦。
李煦哭哭啼啼地抱着李肖的腿,央求他的父亲放他进去再见一面。
“前些日子不还好好的吗?怎么突然就成了眼下这副模样?”李肖皱着眉问道。
一名太医上前,回话道:“陛下,姜淑妃所得乃急症,不是缓慢发作的寻常小病。”
“胡说!”守在姜淑妃床前的女官吴玘儿听到这话,当即冲出内殿,跪在了懿安帝的面前,“陛下,淑妃已经病了好些日子,刚开始时只是厌食,后来头发大把大把地往下掉,然后又呕出来不少黑血,拖了这么久,才成了眼下这个样子!”
“太医院没有诊治吗?”李肖问道。
吴玘儿瞥了一眼跪在一旁的太医们,上前回道:“诊治是诊治了,可起先总说是秋乏,要开些强健身体的补药。补药吃了没用,淑妃又开始头疼脱发,太医们就说是劳累过度,可休息了半月依旧不见好转。昨日午时刚喝了一盅杏仁羹,就突然呕了黑血!”
一听这话,太子李煦立马扑到懿安帝身前:“父亲,父亲,一定是有人,有人要害姜娘娘,一定是……”
懿安帝不耐烦地推开李煦,提身走进寝房,一进屋,他便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苦气,再一看姜淑妃,人已经没了呼吸。
“死在这种时候,真是晦气。”有人在殿外小声议论道。
“谁说不是呢?依我看,这就是报应,谁叫她僭越,要当太子殿下的母亲呢。”另有人接话道。
“没准是因为之前得罪了王贵妃呢!”不知是谁说了这么一句。
流言蜚语钻进了李煦的耳朵里,他顿时勃然大怒,起身指着那些宫人骂道:“你们,你们这些吃里扒外的东西,竟敢在这里,议论,议论主子,都,都拖出去,给我……”
“太子殿下?”正巧,此时李司南赶到了庆岚宫门下。
这一院子宫人忙趁着这时机,一哄而散。
“姜淑妃呢?现在怎么样了?长公主殿下差我来瞧瞧。”李司南说道。
吴玘儿沉默地跪着,不吱声。
李煦也把脸转到一边,绷着嘴。
李司南摇了摇头,提裙迈入里殿,她刚一瞧见姜淑妃的面容,便定在了原地。
“白铜粉?”李司南低声道。
懿安帝猛地回身:“什么?”
李司南一惊,急忙下拜:“祖父。”
“你刚说什么?”李肖走到李司南的面前问道。
李司南觑着躺在床上的姜淑妃,回道:“淑妃平日里喜欢用白铜粉铺面,可是方才孙女看了一眼,觉得那白铜粉不似以前的颜色,倒像是……像是边关封河时拉闸用的铅白。”
“铅白?”李肖声音一沉。
李司南见李肖别无他话,便起身走到铜镜前,翻出了姜淑妃平日里常用的妆盒。她打开一闻,果真是铅白的味道。
铅白于人有剧毒,早先无人知晓时,工匠们时常用它来封装宫殿墙角。而生活在其中的人久而久之便被毒性浸染,寿命短暂。
南梁的几位君主都死于铅白,也是自那之后,铅白才不再用来封宫。
不过在边关就不一样了,每年深冬,塞外长河上冻,为了防止敌军越河而狙,将士们便会用铅白封住闸口,横在河面上。因此,现如今,也只有苦寒之地才会有铅白这种东西。
李司南捧着那方妆盒,心里蓦地一滞,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不该点破此事。
“铅白害人,毒渗肌理,如今就算是仙人妙手,恐怕也难救回姜淑妃了。”太医说道。
李煦哭倒在地:“父亲,您,您一定要严惩下毒手的人,一,一定要严惩!”
李司南坐在一旁,默不作声。
“陛下,这事奇怪得很,宫里怎么可能有铅白这种东西?姜淑妃久居深宫,谁会把她的东西换成那等毒物?”王贵妃陪在李肖身侧,提醒道。
李肖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地盯着那枚妆盒。
吴玘儿颤声道:“陛下,几个月前,就在太子殿下遇险后,淑妃曾托奴婢出宫置办白铜粉,当时正巧世面上没了存货,因此奴婢便去思云市集上出高价买下一盒,奴婢没有见过铅白,哪里知道此物会害人?奴婢……”
“既然如此,那就把吴典执拖出去……”
“不可!”李煦喊道,他打断了王贵妃,替吴玘儿辩解道,“吴,吴典执只是,只是无心之举,要,要把这东西,卖给她,卖给她的人才是歹人!”
“殿下,”王贵妃笑道,“这都过去这么久了,想必吴典执也记不清是谁把这盒铅白卖给她的……”
“我记得!”吴玘儿叫道,“我记得!那是一个北边来的商客,腰上挂着走马商贩的铃铛!”
李司南呼吸一凛,思绪转得飞快,眼下,她已然能猜出是谁害了姜淑妃。
除去太子,便是穆王,可穆王刚因弥丘细作而卷入戕害储宫的案子中,若不是李肖亲手按下了此事,穆王断不会再有生路,他不会,更不敢轻易下手。况且姜淑妃本就与他无仇无怨,杀了一个妃子,穆王得不偿失。
如此,那便只剩一人了,攸王。
李司南深吸了一口气,她没有料到,自己当初的计谋竟惹下了这样一个结果。
阴差阳错,攸王为除掉自己手下的叛徒,把一切嫁祸到了北境身上。
可北境又为什么要杀姜淑妃?攸王给原奉编了一个怎样的理由?
李司南心下打鼓,思绪一时混乱。
就在这时,都虞候魏少武在殿外朗声禀报:“陛下,北境大捷!长鹰大军直驱鞑克三百里,平西野战事。”
听到这话,李司南瞳孔猛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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