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言胡语

　　“御史台相关事件，本王也是秉公处理，”十三道，“就算六哥仍在，也会来一句：打得好，罚得好。”
　　段暄一脸谦恭，“十三哥说的对。”
　　原本针锋相对的气氛，随着十八爷的这句服软一下子缓和了起来。
　　该说软话就得说，但事情该怎么办还是怎么办。
　　和表里如一的十三爷不同，十八爷段暄从来都是个表里不一的家伙。
　　段暄嘴上服软，但心里却是一直不服，否则后面也不会搞出这么多的事端。
　　十三对于这个兄弟是相当头疼，他也不去拆穿他，而是将举子们的上书递给他。
　　现在那群举子还在光华门外跪着，这才是亟需解决的问题。
　　这些举子，从江南不远万里赶来，所言之事关乎吏改。
　　举子们要求朝廷精简人员，撤销闲杂衙门，解决冗官问题。
　　“这些文人，是你安排的吧。”
　　段暄不语，将上书看完。
　　“那日，吏改之事在朝堂爆发，你的幕僚李玄甫当日便跑了江南，我不知他在江南做了什么，不过能让原本抵抗吏改的江南文人们掉转口风，竟还一口气跑了京都上书，李玄甫这人心收买，着实做的不错。”
　　段暄丝毫不介意，“他是吏改之法的草拟者，他向世人解释吏改之法的相关条例，并无不妥。”
　　“如此说来，你是承认这些人与你们是一伙的了。”
　　段暄摇摇头，“他们赞同吏改，但他们过来上书，赋税司并不知情。”
　　十三不想在这件事上与他有过多争论，道：“我是不赞成吏改的，这些人，让他们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段暄一脸木着，并未说个好或是不好。
　　“这些个举子，被人利用，而不自知，实在是可怜，“十三惋惜的摇摇头，“就是这样的人，来支持你的吏改，实在是令人啼笑皆非。”
　　“我并未利用他们，他们过来京都，是自己的意思。”
　　十三已经默认了这大半夜的是老十八在搞事情，他与老十八吵架已经是吵习惯了，现如今他是监国王爷，老十八让他头疼，但他不准备对十八过多苛责。
　　十三转头对宫人怒道：“侍卫们都死了吗？不知道将人给赶了……顺天府的人又在哪？”
　　“这……“宫人被吓得一哆嗦，但仍旧道：“他们都有举子的功名……刑不上士大夫，小的们也不知道怎么办。”
　　“十三哥真不准备去看看？”
　　十三：“……”
　　“那本王去瞧瞧。”
　　段暄冷笑，连请辞也没有，就是一个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重华宫。
　　段暄此举非常不给十三这个监国王爷面子。
　　十三的拳头一下子勒紧，那人若不是自己的亲弟，他早一刀砍了。
　　老十八不是个省心的，朝臣们各种明示暗示，要将这十八爷给斩了，但十三无论如何也下不了那个手，他能做的，只是维持平衡。
　　光华门。
　　举子们身披素色麻衣，在光华门外一字排开，在这大晚上静静坐着，坐的是笔直。
　　先帝刚逝世，他们这般，大半夜的倒是有几分渗人。
　　举子们面色疲惫，从江南马不停蹄的赶来了京都，眼睛都未怎么合上，但眼神却很坚定，直直的看向宫里。
　　忽然，举子们的眼前一亮。
　　一身着黑衣之人，缓缓向他们走来。
　　值班的侍卫见了他，无一不恭敬地垂头问好。
　　这人身着黑衣，黑衣却遮掩不了他不凡的气质。
　　这人的眉眼极为深邃，眉眼间含了一丝隐隐的肃杀之气，月光下这股气围绕他的全身，浑身好像发了光一般，这淡淡的冷光，拒人于千里之外。
　　据传闻，十三爷淳于翤十二岁便登了战场，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杀气已然是固进了骨子里！这人，定是传闻中那英明神勇的十三王爷，淳于翤！
　　想到真的能见到传说中的‘神佛难耐’，士子们都激动起来。
　　“你们好，我是段暄。”
　　段暄？
　　“十八王爷段暄。”
　　举子们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您就是十八爷！赋税司的建立者！”
　　没有见到监国王爷淳于?，见到自己的偶像淳于翾，也是一件令人激动的事。
　　“诸位有心了，不辞辛苦，从江南跑过来，”段暄也是坐了下来，对着他们一个俯身施礼，“谢谢。”
　　举子们赶紧回礼，“王爷使不得！”
　　“你们过来京都，是谁的主意？”
　　举子们互相看了一眼，“是草民共同决定的！”
　　段暄点点头，“你们来时，去找了李玄甫没有？”
　　举子们摇摇头，此事若是去问李玄甫的意见，李玄甫定然会一个一个把他们敲晕了，再托人送回江南。
　　段暄脸色凝重，月光之下像是一尊沉默的雕塑。
　　一个举子忽然笑了，“我们既然来了，那便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万全？如何万全？
　　做好了准备，不过是做好了被杀头的准备。
　　段暄忽然感到了一丝心疼。
　　这些个文人，本可以呆在江南，写一写伤春悲秋的诗，做一做烟雨朦胧的梦，在江南的粉墙黛瓦里，作他们的举人老爷，度过幸福美满的一生。
　　晟京的这些事情，与他们本是无关的。
　　但他们，现如今坐了这里，大义凛然。
　　只是为了一个信念。
　　这个信念叫家国天下。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这就是文人的浪漫，这就是文人的风骨。支撑着这个国家，支撑这个民族砥砺向前的，正是这些文弱的、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从小的经历，让段暄有着骨子里的冷漠。晟国，对于他而言，更多的是一种责任，而不是感情。
　　赋税司，暗卫，吏改……这些都是责任，都是‘淳于‘这个姓氏交给他的，他应该做的事。
　　而面前这些年轻人，他们不是皇族，也不流淌着淳于家的血，他们只是孔夫子的门生，心系天下，胸怀苍生，以家国天下为己任，就算是螳臂当车，蚍蜉撼树，也是心甘情愿。
　　这些才是勇敢的人，是伟大的人，是历史洪流中值得被铭记的人，是当之无愧的汉子。
　　寒月之下，这些读书人仿佛听到了对面十八王爷的一声叹息。
　　“十八爷，能见上您一面，我们就已经很满足了，”一个举子开怀笑笑。
　　段暄微微一个感叹，嘴边没有道出一个字，只呼出了一团白花花的水气。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段暄从未觉得自己属于某一个团体，他拒绝接纳别人，也拒绝被别人接纳，
　　他与这个世界唯一的粘连，便是胡言吾。
　　可如今，这些个读书人，与他素昧平生，不因他的王爷身份，也不因任何利益关系，只是因为一个信念，就与他站了一起，去做他们觉得是正确的事。
　　十三说的没错，他们确实是一伙儿的。
　　李玄甫，也确实是个收买人心的高手。
　　“我不会让你们死的……”段暄喃喃道。
　　举子们也是笑笑，话到了嘴边，都化作了寒夜里的一团白气。
　　他们是读书人，但他们并没有读傻了。
　　十八王爷在朝堂之上各种不得人心，待十三王爷继位，必然会对十八爷斩草除根，他们来时便知，此行此举的结局是个‘死’字，十八王爷说这话，不过是一时的意气。
　　“王爷不用自责，我们已经是想好了，”又是一个举子从容道，”我乃常州举子赵圭，此前愚昧，幸得李探花点拨，吏改，改的是吏，利的是民，朝闻道，夕可死矣，我赵圭死而无悔。”
　　其余举子也是点头，“我等力量微弱，这样的力量，妄想改变国家，简直是不自量力，但这样的力量也是力量，如果能给人一切启发，那便也是死得其所了，大晟，唯有来生再报了。”
　　“哈哈哈哈哈哈……”举子们皆是大笑起来。
　　吏改之法，是段暄提议，李玄甫草拟，整个赋税司推行的。
　　但这些人，没有一个拥有为之斗争而死的勇气，敢于为之而死的，恰是段暄一直都看不起的穷酸文人。
　　“说什么屁话！”段暄怒道，“要是报国！那便是这世！何来的来世？没有来世！你们不许死！”
　　举子们一下子愣住了，“王爷……”
　　深秋之中，寒月之下，段暄两眼凝视着这些举子，双目通红。
　　许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段暄一下子便是站了起来，抬头看向那清冷的月亮，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
　　“赵圭，”段暄的声音又恢复了一贯的冷静。
　　“在。”
　　这个铿锵有力的声音让段暄产生了一丝犹豫，段暄闭了会儿眼，内心斗争了一下，原本想劝他们离开，可话到了嘴边，最后还是转了方向。
　　“先帝刚去，你们在这里干坐着示威，你们这是在给先帝看？还是给朝廷看？”
　　“王爷恕罪！”
　　赵圭伏在地上，其余举子也是伏在了地上，听候十八王爷的差遣。
　　段暄又是缓了一口气，“既然已经做好了死的觉悟，那本王又怎会让你们失望？”
　　从江南过来的十余人伏在地上，清冷的月光照着这些人的脊梁。
　　“既然要报国，那江南也是不必回了，直接去天妃宫，去替先帝念经祈福。”
　　“是！”
　　“而后，会有人来接你们，”段暄看着这些脊梁，淡淡道。
　　“是！”
　　月黑风高，寒蝉凄切。
　　这从江南跑来的十举子，在光华门下拜了十八王爷段暄，以命投奔了吏改一派，史称‘光华月奔’事件。
　　这十举子，便是日后大名鼎鼎的‘光华十君’，在这片大陆大放异彩。
　　恪守天地正气，为万世开太平。
　　江南举子们带着这份向死而归的勇气，正式进入京都朝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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