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撞破
原来以为听完瑞王爷的故事,需要出谋划策。
现在看来,似乎没有那个必要了。神医爷爷拔完针之后,提着药箱离开。阮峥与这瓶治跌打损伤的药对坐无言。许多未尽之言,如今都在不言之中,在这瓶药里。她拔下木簪,松开头发挡住光,减缓眼睛里微麻刺痛感,坐了一会儿困意袭涌而来。
药香弥漫,山茶花静悄悄地开。
天还早,月未升。
她蜷缩在小榻上,忘记了时间。
这一觉睡得格外久。
云府格外清寂,入夜后不闻人声,连虫鸣鸟叫也没有。
今晚却不知是谁在弹琵琶。熟悉的曲调,像是《玉舟》。弹出的情绪却和丝丝姑娘那份缠绵悱恻不同,力度重,霸道而哀恸,撕心裂肺拉扯着,千回百转辗转反侧,让她在梦中回到了涿鹿客栈。铜锁结绿,有人抱着一截烧焦的琵琶木,对着空无一人的街道半吟半唱,拨弄那并不存在的琴弦。
她走下楼梯,往外望去,望见那人寂寥背影。
曲子断断续续响了一夜。
半梦半醒,阮峥被人抱了起来,脸贴上熟悉胸膛。灯影昏暗,她睁开眼,没抗拒反而凑得更近,想去看那个人的脸。不知是神医医术超群,还是心理作用,本该模糊的人脸竟然有了轮廓,笼罩在晕开的柔软光影里。
她想看得更清楚一点。
洛云桢伏下头,迁就她的攀附。
门忘关漏了一缕风进来。
正当她揽住眼前人脖颈,即将分辨出他的眉眼,外头忽然传来一声小姑娘难以遏制的抽噎。两人没有动,门外人却逃也似的跑走了,没留下半点影子。阮峥晕晕乎乎的,脑子转的比平常慢,眼睫略微惊动,问:“谁?”
洛云桢把她放到床上,低声说:“没有谁。”
……
云谣失踪了。
小丫头只晓得人不见了,说昨儿个夜里,小姐丢了魂似的,蹲院子里磨了一晚上石头,不肯去睡,好说歹说劝回房,第二天吃早饭人不见了,找遍府里上下也没有。门房说没看见表姑娘出过门,不晓得是翻墙还是怎么摸出去的。神医爷爷就这么一个宝贝孙女,怕她闹脾气离家出走,捂着胸口急得跳脚。
神医爷爷年纪大了受不得惊吓。
平白无故的,一个小姑娘在外头混,实在不成体统。
万一出点什么事就不好了。
云乔派人去找,说翻遍整个姑苏城也得找到人。
自从那次修罗场,大家各忙各的,很少碰头。云府宽敞,主人早出晚归,二爷大忙人一个,白天应付生意,晚上被琵琶摧残。这么一帮人进来,府里一天胜似一天热闹。这头没消停,那边云谣小姐玩起失踪。晚饭后,将神医爷爷劝回去休息,云乔一个人坐在正厅等信,喝了几盏茶,心中五味杂陈,忽然觉得做个孤家寡人也挺好。
安安静静坐在桂花树下赏月,不比现在这糟心日子强?
他到底为什么要请这么多人来家里?
“还没消息吗?”
洛云桢从外头走进来,手里拿着个橘子。
云乔瞥见橘子上一抹血迹。
“没有。”
洛云桢用帕子包着,放在他手边,道:“有人让我转交,说很甜,舅舅尝尝。”
不用想也知道某人是谁。
云乔放下茶盏:“谁准他摘我的橘子?”
“舅舅何时这么小气了,连橘子也不准摘,”洛云桢拨弄橘子角度,将带血的那面朝向他,“借花献佛,多有诚心。”
“哪来的鸡血?”
“是人血。”洛云桢为瑞王爷正名:“弹琵琶弹了一宿,手伤了。”
云乔冷哼一声,对这种无聊行为没任何触动。
洛云桢补充说:“他让我不要告诉舅舅,他伤得血肉模糊,怕你担心。”
云乔嗤之以鼻,当听了个冷笑话,道:“他干脆把手剁了,让你装到盘子里,送过来。”
“不要开玩笑。”
洛云桢目光认真,观察他表情:“舅舅如果喜欢,他也许会那么做的。”
云乔:“……”
洛云桢难得看舅舅吃瘪,似乎回回都栽在瑞王爷上面,这次也不例外,不由笑道:“舅舅去歇着吧,我在这等。”
大家出去找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最后终于在一个破庙里搜到发呆的表姑娘,把人带回云府。云谣似乎是被狗追过,在哪条沟里摔了一跤,脸上脏兮兮的,被刺刮伤了,还掉了只鞋。她光着通红的一只脚走到洛云桢面前,哭得眼睛通红,仍然梗着脖子不肯低头,瘪嘴的模样像只委屈巴巴的小狗。
云谣止不住地抽噎,小声问他:“哥哥,我到底哪里不好?”
“回来就好,没事了。”
洛云桢没有正面回答,让她先吃点东西。在外面折腾一天怕是饿坏了。底下人去通知神医爷爷,找了件披风。厨房背着热腾腾的面条,马上端了上来。大家为她穿好鞋裹上披风。云谣坐到桌前,抱着那碗比脸还大的面条,一边吃一边掉眼泪,哧溜哧溜。
洛云桢坐在对面等她慢慢吃。
云谣抬不起头来,每咽下一口面条都异常艰难,哽咽失声还要坚持说话:“做得不好的,我可以学,也可以改。”
洛云桢递了块帕子给她:“慢点吃。”
云谣强忍泪水:“你为什么,不愿意看我呢?”
洛云桢知道她有话要说。
小丫头天真敏感脆弱,心里话不说出来,难受得厉害。
云谣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却发现越吸气越心酸。她嘴里全是面条,准备好的话全乱了套,含糊不清地说:“我一直在等你回来,我留着你给我写的字。我以为,你回来了,就不走了。可是她站在你的身边,你们那样般配。我问舅舅你喜欢她什么,舅舅说,也许因为我没有她高。”
洛云桢转头看了云乔一眼。
云乔拿起橘子,从厅内走了出去。
当做什么都没听见。
“可是我还能再长高的啊……”云谣拼命扒拉面条,往嘴里塞,以为只有这个办法能抹平自己和阮峥的差距:“我可以多吃饭,再也不挑食,长得和她一样高,等到有一天我不必再仰视你,你愿意像看她一样看我吗?”
洛云桢无言以对:“舅舅胡说的,和高矮没有关系。”
云谣筷子顿在那。
“我知道我很笨,连玩笑话都听不懂。”
她被面条塞的满满当当,头埋得很低,一直在抽泣:“小时候,握笔学不好。只有你愿意教我。我从小喜欢你,明明我才是先来的。她为什么要跟我抢?她是公主,出身高贵,享受至高无上的宠爱,拥有天下女子艳羡的一切。而我只有爷爷和你。”
洛云桢:“这不是一件可以比较的事情。”
云谣用手背蹭眼睛,怎么也擦不干眼泪。
她抱着面碗,哽咽得再也没办法吃下一口,看起来卑微可怜。
洛云桢无法理解她的悲伤。
云谣语无伦次,忍不住道:“爷爷说,他永远不会离开我,永远不会死。可是他的头发和胡子都白了,牙齿也快掉光了。我知道,总有一天,他会像爹爹娘亲那样消失,再也没有办法摸我的脑袋。留我一个人在世上孤苦伶仃。爷爷说人的一生很漫长,会有良人疼爱我,保护我,可我没有想过那个人不是你。”
洛云桢:“会有的。”
云谣固执地摇头:“我不要别人。”
洛云桢沉默下来,看她吧嗒吧嗒掉眼泪,掉进面碗里。
云谣沉浸在自己编织的茧里。
她用臆想自圆其说,骗人骗己,遮掩漏洞百出的假象:“你在长安,经历了很多事情,一直以来都身不由己。她救了你,你对她好,难道因为感激,便要献出一颗真心吗?报恩有很多种方式,为什么违背自己的意愿。我们才是一家人,你好不容易回来,跟舅舅团聚,她只是一个局外人。”
洛云桢皱起眉:“殿下不是局外人。”
云谣抬起模糊泪眼,望着他。
洛云桢不知道该怎样安慰眼前的小哭包。在这种情况下,说什么都是伤害,任何委婉暗示,逃避,甚至沉默,都会加深她的误解。自欺欺人一点点累积,谎言就成了执念,信以为真,陷在沼泽里再也不出来。
在他眼里,云谣还是从前那个小孩,跟一个情绪激动的人讲道理是困难的。洛云桢不太能理解她的逻辑,出于尊重,选择实话实说,尽量保持耐性:“我对公主的心意,并不只是因为她救过我。”
云谣紧紧攥着碗:“你到底喜欢她什么?”
“你又喜欢我什么呢?”
洛云桢一针见血,反问:“我教你写字时,你才六岁。”
云谣抓错了重点,以为他嫌自己小,把她的心意当做玩笑:“如果我十六岁陪在你身边,会不一样吗?”
洛云桢:“不会。”
云谣颤声问:“她就那样好?”
洛云桢直截了当道:“对。”
云谣终于绝望,失去所有念想,捂住了脸:“为什么啊?”
洛云桢替她倒了一杯水,从桌前缓缓递过去,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想要得到她,现在没有资格,只能处心积虑步步为营。每一步我都走得心甘情愿,没有任何人逼迫。是我配不上公主。所以,你没有必要因为我记恨她。”
云谣嘴唇蠕动,没能再说出一个字。
那碗没有吃完的面坨在一起,粘住了筷子。僵硬竖在那,好像在给人上坟。爷爷数落过她很多次,不能这样插筷子。可她泪流满面,整个人都被抽空,连拔出来的力气都没有了。爷爷说得对,一切都是她在痴心妄想。
可是为什么这样难过。
洛云桢立起身,走出门外,同进来的神医爷爷擦肩而过,点头示意。神医爷爷看见趴在桌子上,肩头耸动的孙女,还有那碗不像样子的面条,大概猜到发生了什么。他无奈叹息,心里那点怒气被冷水浇灭,不忍再苛责,默默走过去把大氅披在她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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