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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两世
彩带混着香槟的气息在空气中翻飞,轻飘飘地落在谢桉汗湿的额发与挺括的西装肩头。
他猛地睁开眼,像是从一个极深的噩梦中惊醒。
四周是鼎沸的欢呼,玻璃杯碰撞出清脆的声响,每一张围拢过来的笑脸都洋溢着真实的、毫不掩饰的喜悦——
可这过分喧嚣的热闹,反而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而不真切。
没有刀光剑影,没有风雪征途,更没有那个总会用幽深目光锁住他的人。
“谢总!今晚这顿必须请客!”
“桉哥,三天!就三天搞定这个项目,简直是神话!”
谢桉僵在原地。同事们的面孔和名字他都认得,是与他在这个现代化牢笼里日夜奋战的同伴。
然而,另一段记忆却如滚烫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他的灵魂上——
燕州扑面的风雪带着铁锈味,裴观野身上那清冽又危险的气息仿佛还萦绕在鼻尖,那人指尖的冰凉与怀抱的灼热形成诡异的对比,此刻竟成了最尖锐的刺痛。
心脏猛地一缩,真实的生理性抽痛让他瞬间弯下了腰。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推开了递到面前的香槟杯,金黄色的液体泼洒出来,引起一阵小小的惊呼。
他踉跄着扑向走廊尽头冰凉的金属垃圾桶,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
胃里空荡得可怕,只有灼热的酸意逆流而上,火烧火燎地灼烧着他的喉咙。
什么也吐不出来,除了那个被硬生生剥离的、属于“燕王世子谢今绥”的灵魂,在他这具现代躯壳里绝望地尖啸。
有人递来洁白的纸巾,他没有接,身体失去力气,顺着金属桶壁滑坐在地,昂贵的西装面料与冰冷的地面直接接触。
腿部被西装裤口袋里的硬物硌得生疼。
他眼神空洞,几乎是机械地伸手,从内袋里摸出那个长方形的现代通讯工具。
屏幕因他的动作亮起,锁屏界面冰冷而清晰地映出一行数字与文字——
2037年9月12日,19:28
瞳孔在那瞬间骤然紧缩,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不可能!
指尖开始不受控制地轻颤,他死死盯着那自动解锁后显得异常陌生的主界面,那些规整的图标仿佛来自另一个维度的文明。
他用力点开浏览器,因急切和一种深埋的恐惧,指尖几次滑错,没能准确按下那个搜索框。
他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输入:
“裴观野”——搜索键按下,页面刷新,无相关结果。
他不信,删掉再输“裴叙之”——页面跳转,依旧是查无此人。
“萧景暄”、“沈昭珏”、“江山谋”……他将那些曾与他命运血肉交织、爱恨缠磨的名字与符号,如同献祭般一个个投入这冰冷的搜索栏,
回应他的,却只有如同石子沉入无底深海般的死寂,未激起半分涟漪。
“不……这不可能……”他喃喃低语,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他撑着冰冷的垃圾桶边缘,强迫自己踉跄着站起来,脸色苍白如纸,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眼神却像濒死的困兽,
“你们……你们有谁看过一本小说,叫《江山谋》?”
喧闹的庆祝现场因他这突兀而诡异的举动和问题,陡然陷入一片寂静。
同事们脸上的笑容僵住,面面相觑,交换着困惑与担忧的眼神,最终回报以统一的、令人窒息的茫然。
“桉哥,什么书?没听说过啊。”
“是新的项目代码吗?”
“谢总,您是不是太累了?脸色很不好……”
谢桉环视着这一张张写满关切的、熟悉却又无比陌生的面孔,一股冰冷的寒意自脊椎骨缝里猛地窜起,瞬间冻结了血液,直冲头顶。
他分明记得!
在心脏骤停、意识被强行从身体里剥离的那一瞬,他清晰地听见办公室里有人闲聊,
字句分明地提及了《江山谋》,提及了那个和自己同名的“燕王世子谢桉”那可悲又可笑的炮灰结局!
正是那一瞬间的共鸣,或者说……是命运的嘲讽与召唤,他才被拖入了那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可如今,所有存在过的痕迹都被一只无形的手彻底抹去。
那个世界,那些人,那些刻入骨髓的爱恨与挣扎,那些真实的疼痛与温暖……
难道真的只是他濒死大脑为了慰藉贫瘠人生,而精心编织的一场宏大而残酷的幻梦?
他站在那里,站在庆祝他现实世界“成功”的喧嚣正中央,却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彻底遗弃在时间裂缝里的孤魂,
与周遭所有鲜活的热闹,隔着一层冰冷厚重、永不可穿透的玻璃。
欢呼声浪拂过他的身体,却吹不散那彻骨的荒凉。
庆祝的人群早已散去下班,写字楼陷入死寂。
窗外的城市只剩下零星几盏灯火,在沉沉的夜幕里晕开模糊的光斑,将宽敞的办公室衬得愈发空阔、清冷。
谢桉独自坐在办公椅上,面对着巨大的落地窗。
窗外的霓虹依旧在流淌,勾勒出现代都市冰冷而繁华的轮廓,可这万家灯火映入他眼中,却激不起半分涟漪。
他闭上眼,任由意识沉入那片再也回不去的过往——
雕梁画栋的宫宇在记忆中巍峨耸立,猎猎作响的军旗仿佛还带着燕州风沙的气息,
而最清晰的,是那人深不见底的眼眸,总是含着三分笑,七分狠,却又在某个猝不及防的瞬间,泄露出几缕他当时不敢深究、如今想来却痛彻心扉的温柔。
“裴观野……”
他在心底无声地念着这个名字,舌尖蔓延开一股挥之不去的苦涩,浓郁得几乎化不开。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有些僵硬地走向外面办公区角落那张办公桌——
那里,几天前,他曾因为心脏骤停而“死”去,又或者说,因此而“生”在了另一个世界。
电脑屏幕还亮着,处于待机状态,幽幽的蓝光映着他苍白的脸。
他移动鼠标,屏幕亮起,上面密密麻麻铺开的,正是他呕心沥血三个昼夜才完成的项目最终方案文件。
那些他曾视为事业里程碑的文字、数据和图表,此刻看来,却陌生得像天书。
他坐下来,目光空洞地盯着屏幕,一行行,一列列,机械地阅读着。
那些熟悉的专业术语失去了意义,脑海里翻腾的只有金戈铁马、权谋算计,还有那人低沉唤他“今绥”的嗓音。
他就这样一直看着,看着,直到眼睛因长时间聚焦而酸涩胀痛,视野里开始出现大片大片的空白斑块,电脑屏幕上闪烁的光标也逐渐模糊、涣散,仿佛要将他吸入一片虚无。
“喂——还有人吗?”
一个粗粝的喊声伴随着手电筒的光束从远处走廊扫过,打破了一片死寂。
谢桉猛地回神,像是被从深水里捞出来,心脏重重一跳。他下意识揉了揉酸胀无比的双眼,眼前的景物才慢慢重新凝聚清晰。
守楼的保安举着手电,光束在空旷的办公区晃荡,冷不丁扫到这边静坐不动的人影,吓了一跳,手电光立刻定格在谢桉身上。
“哎哟!谁在那儿?!……谢、谢总?”保安看清是他,惊魂未定地拍了拍胸口,脸上挤出一个有些尴尬的赔笑,
“是您啊,吓我一跳。您怎么还没走?都这么晚了,真是……太敬业了。”
谢桉没有回答。
他甚至没有看那保安一眼,仿佛对方只是一团无关紧要的空气。
他只是沉默地站起身,动作带着一种耗尽了所有生气的疲惫,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和桌上的手机,径直朝着电梯口走去。
他的脚步很轻,落在寂静无声的走廊地毯上,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透着一股浓重的、挥之不去的孤寂与疏离,像个游荡在人间的、找不到归处的魂。
保安举着手电,看着他消失在电梯门后,有些纳闷地挠了挠头,低声嘟囔了一句:
“这谢总……今天怎么怪里怪气的,跟掉了魂儿似的。”
药瓶滚落在草地上,
谢桉坐在湖边的长椅上,看着远处城市模糊的灯火。夜风很凉,吹得他额前的碎发不断拂过眼睛。
他刚刚吞下了整整一瓶安眠药。
不是冲动。在尝试重复上次猝死的条件——连续加班、极度疲劳——却毫无效果后,他意识到那条路行不通了。
那个世界,那个有裴观野的世界,像被彻底封存的档案,无论他如何撞击现实的壁垒,都找不到回去的入口。
于是他想到了更直接的方法。
药力如潮水漫涌,尚未完全吞噬理智,他此刻异样地平静。
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手机屏幕,最终停留在一个从未开启的绘图软件图标上。鬼使神差地,他点了进去。
生涩的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开始勾勒。
起初只是杂乱的线条,纠缠盘绕。渐渐地,一个清晰的轮廓浮现在微光中——
那双总是深不见底的狭长眼眸,挺直如峰峦的鼻梁,紧抿时透出三分讥诮七分深意的薄唇。
是裴观野。
笔触稚嫩,线条甚至显得笨拙,可那眉宇间的神韵,那藏于眼底的锋芒,竟奇异地捕捉到了那个人的精髓。
那个曾让他恨入骨髓,又最终刻进骨血的人。
凝视着屏幕上逐渐清晰的面容,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连呼吸都变得艰难。
那不是药效,而是排山倒海般袭来的思念与绝望,几乎要将他溺毙。
冰凉的夜风掠过,他仿佛又嗅到了那人身上独有的清冽气息,感受到了指尖相触时肌肤的战栗,听到了那声低沉缱绻、缠绕在耳畔的——
“今绥。”
“等我,叙之。”他轻声回应,声音散在风里。
意识开始模糊,如同蒙上层层厚重的纱幔。
视野边缘泛起黑色的涟漪,无声地吞噬了手机屏幕的光,吞噬了湖面破碎的灯影,吞噬了整个世界的轮廓。
力气正从四肢百骸迅速抽离,他软软地陷进椅背,仰起头,望向城市上空那片被霓虹染成暗红色的、不见星辰的天幕。
在最后的清醒彻底消散前,一个模糊的念头浮起:
“裴观野……这一次,我能……回去吗?”
“还是……就此……终结……”
手机从他无力松开的指间滑落,悄无声息地跌入草丛。屏幕仍亮着,映照着那张未完成却已神形兼备的素描。
湖风渐起,吹动他微湿的衣角,拂过他渐渐失去温度的发梢。
长椅之下,那个白色的药瓶静卧草间,瓶口洞开,内里空空如也。
万籁俱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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