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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风波(二)
尚吉睁开眼睛,看着陌生的房间,脑袋发昏。
这是在哪?她睡了多久,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她一下子从床上跳起来。
这是一间精致的房间,房内陈设简单但考究,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几张凳子,还有一面书架,所有家具都是紫檀所造,房内未点熏香,却还弥漫着紫檀那独特的香气。
淡紫色的纱帘被微风吹起来,拂过她眼前,她想起晕过去之前的事。
她按照陈灼所说,子时那刻到了翠竹苑。寂静的夜中,院子里的竹子全都肃立在旁,没有发出一丝声响,翠竹苑正殿的大门敞开着,邀请她进入。
前院、正殿都没有人,她继续向里,走到了内院。她没有打灯笼,八月十三的月亮还不够圆,但已经很亮了,盆景长长的叶子在照壁投出婀娜的影子。
“你还记得我们曾经在这屋檐下赏桃花吗?”陈灼从照壁后出来。
“我记得,每年四月,桃花盛开很美。”她扬起手里拿的东西,“我们放孔明灯吧。”
一瞬的恍神后,陈灼点点头。月下他的脸显得苍白,但眉眼又那么恬淡温和。
尚吉耸肩笑笑:“我的生辰也很快要来了,正好提前许个愿。”
陈灼将笔墨拿来,放在中间的石桌上。
尚吉在孔明灯的一面小心地写上:我要和陈灼一起去看西南桃林。
写罢,她将笔递给陈灼:“我的愿望你也有份儿。你说你不过生辰,那我就把今年的愿望分一半给你。”
陈灼接过笔,毫不犹豫写道——年年相逢花开日,不负归期不负春。
她那时候还不知道陈灼在想什么,可对于陈灼来说,能陪她最后过一次生辰本就是意外之喜,已经没有别的愿望。
蜡烛燃烧的热气让孔明灯缓缓上升,尚吉放开了那盏灯。
她转头看陈灼,不想他离开都城:“你很快就要回西南了?”
招财拿来了一壶酒,陈灼邀她举杯:“你任何时候来看望我,我都欢迎。”
尚吉接过酒杯,抬头一饮而尽。
*
回忆至此。
陈灼搞什么啊!说好跟我说清他的事,干嘛把我搞到这荒郊野岭来。尚吉气得跑到房间外,只见这房子位于一座她不熟悉的山中,周围一个人影都没有,也看不出身在何方,她怀疑她已经不在都城了。此刻日上三竿,自己应该不至于睡了一天一夜,她推测现在是八月十四日午时。
陈灼既然说要向她坦白一切,就不会骗她。
她回到房间内,拿起桌子上放着的那封信,可要打开的前一刻,却犹豫了。
她会看到什么?陈灼为什么不当面告诉她,还把她送来这里。
踱步至门口,山风轻轻吹过脸颊,她捏着信封的指尖用力得发白。陈灼告诉她自己哥哥的故事,他相信她、依赖她,不管他在这封信中说了什么,她都会面对。
她撕开了信封。
白纸黑字,她逐字逐句读着,一个字都不敢漏掉,可看着看着,信纸上的字却变得陌生。
有些事她可以猜到,比如他确实多年来暗中谋划,比如三番四次刺杀皇族,比如追杀陆瑛琦。
可有些事她从来没有想过
。
他见证了宫中宫女和宫外杀手组织的灭口。
他策划行刺王琬,亲手杀了太皇太后。
他做局让从小到大的玩伴跳入,以至家散人亡。
他放任了尚榆和陈策之死。
……
他要在明日中秋宴前弑帝、立新君。
尚吉瘫坐在门槛,靠着门一遍又一遍看那两张薄薄的信纸。
她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却又不得不信。她咬紧牙关冷笑起来,环顾四周,却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她想痛骂陈灼——忘恩负义、恬不知耻、心狠手辣、作恶多端……却找不到一个词来形容他。
离明日中秋宴还有十四个时辰。她将手拢在唇边,尖锐的口哨声直冲云霄。
马车出宫、离都、行山,最多跑了六个时辰,她判断这座山离都城大约一百里。雀鹰为她指明了都城的方向,骑快马回去,三个时辰内就可以到达,山路难行但距离更近,也许还可以再提早半个时辰。
八月十五月圆节庆,为的不是团聚而是杀戮,谋逆之心昭然若揭,她必须回去阻止他!
*
未时三刻,尚吉已经能看到山脚下都城的护城河。但她停住了脚步,面前,有一队骑兵挡住了她的道路。
一百多名身穿铁甲的骑兵列阵,见了她没有立刻停下,反而一步一步向她压来。尚吉手中没有武器,也没有兵马,但她认得这支队伍。她盯着为首的两匹战马,慢慢往后退了几步。
他们守在山中各处,尚吉要走不可能不被发现,甚至他们本来就是来盯住她的,那她干脆就亲自来找他们。
突然,骑兵纷纷向两边挪动,在中间让出一条道。
不远处,马蹄踏着地面发出沉稳而有规律的声响,不疾不徐向她走来,最终在她身前一步之遥停下。
马上之人取下头盔。
*
御花园里吵吵闹闹,此刻宫中的人应当也无从知晓都城外无名的山上所发生的事。
“你们几个,去宝林园将昨天开了的那几盆花拿过来……”
陈灼轻咳几声,不适却没有缓解,咳嗽声越来越大。
招财端来了茶水:“殿下,你这几天说了太多话了,歇一会儿吧。”
陈灼接过杯子。他知道自己不是因为这几天安排事忙把嗓子喊哑了,而是因为药的副作用,一种会让人虚弱乏力、失去做事的兴趣、郁郁寡欢,以至最终病故的药。
那种让身体虚弱的药可以散入空气,通过随身佩戴的香囊,由他亲自带到陈启身边,所以不管是食物、衣裳还是其他地方,都看不出来。只不过这两个月用量加大,他自己的身体也会有点受不了。
君王身体抱恙,不久于人世,将帝位传给同姓的叔父。他想做的就是这么简单。
“咔”的一声很是刺耳,是花盆落地碎裂的声音。陈灼扭头去看,地上摔倒的是一盆很漂亮的花,是紫薇?还是秋菊?他摇了摇头,闭眼复又睁眼细看——是紫红色的墨菊,开得正好。
两个宫女立刻跪下乞求恕罪,他摆摆手:“收拾干净就算了,忙完了今天早点回去歇着吧,多的人都不需要,明日卯时前再到这里来集合。”
渐渐地,所有人都离开了,吵闹过后,御花园再次变得安静下来,静得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陈灼抬头看着湛蓝的天空。
安详、平静,他从未像此刻一样如释重负。
这隆重的、筹备已久的中秋宴不会举行了。甚至不必等到第二天,今夜,黎明之前,他会结束一切。
*
一百里之外,尚吉看着马上那个微微出了汗的男人。这一带山上的树木不算茂盛,阳光下他们的盔甲很是刺眼。
“卫侯为何拦我?”尚吉眯着眼睛沉声问。
尉迟信反问道:“我才想知道,本应该在都城安排守卫事宜的南阳君,眼下为何在此?”
他身后,几个士兵拖来了三四个奄奄一息的村民。
“看着是村民,但是形迹十分可疑。”
其中一个还有力气,抬头对上了尚吉的眼神,伸手向她爬去,用虚弱的声音喊着她的封号,又被士兵狠狠摁住。
尉迟信继续道:“昨天巡逻都城时,我们抓住了这几个人,他们并非都城人氏,不过身手敏捷、曾向人打听皇宫的情况,身上又有明日中秋宴的请帖,所以我们拿下他们,经审讯后,他们承认自己受南阳君招揽,入宫协助行刺。”
尚吉没有丝毫慌乱:“有趣啊,舍近求远,我特地请可疑之人来都城,而非在宫中安排人手。卫侯在沙场和官场多年,竟然还会信这套,甚至专门把人带过来指认我。”
“当然要带过来,南阳君身为廷尉,一向严谨求实。而且按照他们的供词,我们确实在此地、南云山找到了你。”
“我不知道他们是哪儿来的,也不知道你所说是否属实,但你不会以为找这么几个人、以这种拙劣的计谋,就可以诬陷我图谋不轨吧。”
“当然不能草草定论,看来你觉得其中有误会,我们不如好好谈谈。”
尚吉顺着尉迟信的眼神望去,看到不远处的凉亭。
“那就聊聊吧。”
凉亭周围全无荫蔽,他们的一举一动,候命的骑兵都能看见,尚吉谨慎地望着四周。
“南阳君不必紧张,我不会在无人之处以暗箭伤你。”尉迟信放松下来,坐到桌边,将上身盔甲一并拆下,抖了抖肩膀和手臂。
他究竟有什么目的,受谁之托?如果是陈灼,那她也许能说服他放弃,至少能从他口中了解更多陈灼的计划。
“所以你的任务就是在这里阻拦我,而陈灼会在宫里头实施他的计划吗?”
“我不明白南阳君的意思。”
两人相对而坐,尚吉却没有看他:“你不必隐瞒,我知道陈灼在干什么,如果你今日的行动与他有关,最好还是尽快收手,皇宫里不只有我的人,还有卫尉和虎贲军,更别提武将军他们。”
“你知道你父亲奋战沙场时,在想什么吗?”
尉迟信突然提起尚榆,尚吉扭头警惕地看他。
他自顾自说道:“我不明白你、你父亲、我祖父他们在想什么,位极人臣,终究是一人之下,每句话、每个行动,都要猜测圣意,一个不慎就可能送命,常太傅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若一个君王逐渐任意妄为、无视众臣,随心所欲地施行他的权力、除掉忤逆他的大臣,那么江山社稷都会很危险。陛下要考虑的事情太多,需要有人替他分忧。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对‘臣’来说,‘君’的重要性不在于唯一性。周游的列国中,任何君王,能实现我们理想抱负的,都可以是我们追随的王。如今宦官实权日益增加,从未放弃寻找机会削弱丞相职权,甚至废除丞相,你不觉得悲凉吗?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六年前你听到安国侯死讯,不也气愤得深夜提枪纵马闯入宫中吗?可在这一点上,我是支持你的。祖父死前说道,皇家所有的恩典,皆是为了要我们卖命,因此,皇位上的人,应当值得我们为之卖命!
“如果现在你跟我们站在对立面、帮助他,那我们就是敌人。如果你跟我们并肩同行,那么在新的秩序中,太阳依旧升起,你依旧能做你想做的事。”
这一刻尚吉想起了方仪对她说的话。她现在明白了,尉迟信是个相当自负的人,想要名垂青史。
尚吉摇头冷笑:“我永远不会与你并肩同行。有人告诉我,在有关神和英雄的信仰中,有人敬神,有人想成为神,而成为神,就要弑神。你真以为自己能够取而代之,真以为自己举足轻重?”
尉迟信深深吸一口气:“觉得自己举足轻重的是你。我知道你的忠心,你跟他不只是君臣,还是从小到大的朋友,所以给了你一种错觉,一种你很重要、永远会被信任和重用的错觉。我一直觉得,我跟你、跟你们,是那么像。天之骄子,承载着那么多期望和荣耀,可我从来也没被那期望压倒。我享受,我需要。如果不被家族和朝廷寄予厚望、委以重任,不被其他青年才俊艳羡和嫉妒,不被黎民百姓爱戴、受到众多爱慕,就不是尉迟信!”
他摊开双臂,激动起来,下一刻又试图恢复平静。
“虽然旁人未敢在我面前提及,但我也知道文人评我才高八斗、十分自负。其实你和我一样的自负。陈启没了尚吉,也会有何吉、赵吉、黄吉,大启不是非你不可,陛下不是非你不可。同样的,你的理想抱负可以在其他人身上施展,你也不是非他不可。”
“我不和你辩论这个,我只要你明白,这场注定失败的计划,不会让你流芳百世,反而会令你遗臭万年……”尚吉的下半句话还没说出来,却见尉迟信突然手按胸口、双目瞪大,表情极其痛苦地站起身。
“尉迟信!你怎么了?”她跳起来。
周围的士兵听到异动,纷纷围到凉亭外。
凉亭中央,尉迟信口喷鲜血,直挺挺栽倒在地。尚吉上前探他的气息——他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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