赠尔不沉舟

　　辰镜通体漆黑，被莲烬抵在最前方，冥河逆流遇到辰镜时，流速便缓了些许。这些许的和缓对莲烬一行人来说已经足够，让他们不至于被冥河逆流的力量冲回瀑布顶上。
　　莲烬的推测不错，辰镜起了大用，众人下行之路有惊无险，算起来比来时花的时间还少些，他们顺利回到了地面。

　　一行人再次湿漉漉地从冥河中走出，这次他们状态都还算好，没有一人脱力，比起来时的狼狈样子好了太多。
　　在小八指点之下，三人再次进入流沙之中，回到了茫茫大漠之中。

　　再次重见天日，清晨的日光都显得刺眼，三人齐齐虚睁双眼，一个个身上都是冥河水沾着泥沙，妥妥就是三个泥人，兀地出现在沙漠之中，看上去颇为好笑。

　　简单清洁一番，三人便在此处道别。
　　茫茫大漠中，苍苍黄沙里，晨光初升，风吹得微凉轻柔，正适合一场无需多言的告别。

　　“庚寅兄，”莲烬第一次同叶怀舟那样称呼岑庚寅，“你和我们在魔族从未一同出现过，魔族的人不知道你的身份，你走之后，也不要和任何人说你见过我们。”

　　岑庚寅知晓他的用意，如今形式不明朗，莲烬就在这场风暴的中心，这样也是为了他好，于是道：“你放心，我就当没见过你们，也没有在魔族潜伏过，我不过是在东方游历修行。”

　　许多嘱咐和告别的话他们都说过了，也不必再多说，岑庚寅拍了拍二人肩头，挂着一贯洒脱的笑容，抱着扶摇转身离去。小八想去九阙仙城瞧一瞧，便趴在岑庚寅肩头跟着离开了。

　　黄沙漫天，何时再相逢？

　　目送岑庚寅和小八的背影，叶怀舟含笑看向莲烬，“你想去哪里？”

　　莲烬揽住叶怀舟，“桃花源。”

　　漫漫天涯远，唯求日夕佳。

　　离开无光之地后，两人便施术隐去自身气息，在东方寻了一处秘境隐居。
　　所谓灯下黑，便是最安全的地方，任魔族将整个九阙天翻遍，也绝想不到他们会藏在魔族势力最庞大的东方。
　　从初冬到初春，雪下了又化，枯叶从雪水滋养过的肥沃土壤中长出新芽，他们亲手埋下的桃树开出一朵朵秀气的桃花，山花烂漫，蝴蝶翩跹，当真应了来时所说的桃花源。

　　秘境隐居的日子宁静安逸，两人或煮雪烹茶，或切磋论剑，在结界庇佑下无人打扰，当真是神仙日子。

　　“你别动，我给你好好戴上。”叶怀舟站在莲烬身后，将莲烬按在木椅上，一张脸笑得明媚灿烂。

　　叶怀舟在临安长期压抑自我，养成了一副木讷迟钝性子，外人看他如玉君子，凑近了才知道是一根只认自己本心的木头。如今同莲烬在一起久了，越发爱笑，半分瞧不出往年木讷的影子了。

　　莲烬无奈地任由叶怀舟摆弄，一头卷发被仔仔细细打理得光泽柔亮。叶怀舟拿着一环新柳制成的柳圈放在莲烬头上几寸，迟迟不肯放下，左右来来回回调整，总是不能满意。
　　好在莲烬坐得住，从镜子里偷看叶怀舟认真的神色，怎么都看不腻。

　　终于叶怀舟放下了柳圈，又仔细整理了一番才松了口气，“好了，你看怎么样？”
　　莲烬被叶怀舟抓着看镜子，眼神却根本不在自己头上，“很好，你弄得这么仔细，怎么可能不好？”

　　叶怀舟也对镜给自己戴上一个柳圈，引着莲烬走到屋外小溪旁。
　　他面容清雅，额心一点殷红朱砂，一身素白外袍，大袖袖口和袍角纹着若隐若现的几条柳枝，漫步在桃花林中，恍若落凡谪仙，风姿绰约。

　　莲烬着一袭黑衣，衬得气质沉稳不少，头顶着叶怀舟精心安置的柳圈，牵着他的手问：“这就是你说的戴柳祓禊？”
　　叶怀舟回头看他，“不止如此，你同我来就是了。”

　　两人并肩走到溪边，脱去外衣步入小溪之中。
　　叶怀舟取出早就备好的兰草艾叶，捆作一团蘸起溪水，洒在莲烬赤裸的身体上。水珠沁着一股艾叶香气，顺着少年人劲瘦的肩膀滴落在溪水之中。
　　清溪如练，映出岸上一片繁花似锦，垂柳如瀑，春日昭昭。

　　叶怀舟一边洒水，一边含笑祝福道：“春日祓禊，兰汤涤秽，除垢驱邪，来年百病不侵，岁岁平安。”

　　戴柳祓禊是临安的风俗，每年春日，城中百姓纷纷戴上柳环，相约于水边沐浴，以兰草艾叶编织成条，对彼此洒水祈福，盼望以此通经脉，驱百病。
　　柳树在春季早早萌发，昭示大地复苏，一片生机勃勃，欣欣向荣。临安城的凡人都相信戴柳可以驱邪，春日戴柳，便可保一年百鬼不近，驱邪避疫。

　　这只是凡人的美好盼望，仙族自然不信这些。
　　叶家从来没有这些习俗，叶怀舟身为少家主，自然不能带头做凡人的事。不过有一年上巳节，他去洞天修炼时路过了临安城外的一条小河，见凡人相聚于河边垂柳之下，嬉笑打闹，吟诵祝福，这一幕便深深印在了他的脑海之中。

　　彼时他不懂，凡人这样毫无意义的举动有什么意义，如今他算是懂了。
　　爱一个人，不论有用没用，只希望将一切祝福都给他。

　　莲烬被叶怀舟泼了一身的水，眼角眉梢都挂着水珠，长发卷在侧脸上，看上去比漫天桃花还绚烂，一双眼直勾勾地看着怀舟，摄人心魄。
　　接过叶怀舟递来的纸条，莲烬也学着叶怀舟的样子洒水，将怀舟对他说的吉祥话一并还回去。
　　“春日祓禊，兰汤涤秽，除垢驱邪，怀舟永远康健，怀舟永远幸福。”

　　一番动作下来，两人身上都湿透了，到最后动作都变了意思，艾叶纸条又轻又缓地从叶怀舟锁骨绕至颈后，两人越靠越近，呼吸粗重地纠缠在一起。

　　柳条缠绕住盛放的红莲，勃发的生机化作一个个吻，一个个拥抱，用一举一动诉说着此生再不分离。红莲顶出水面，濯清涟，妖冶盛放。
　　平静如横练的溪水此时碧波荡漾，被风刮进清溪的落花在波浪中起伏，小溪忽起惊涛，乃是诉不尽的春情。

　　良久，清溪重归平静，瞧着叶怀舟沾着不知是泪水还是溪水的眼睫轻轻颤动，莲烬收紧怀抱，目光深深。
　　仰观春三月，宜醉不宜醒。

　　两人梳洗一番回了木屋，叶怀舟想从莲烬的灵戒里取一本书来看，莲烬抬起食指不让他碰，笑道：“怀舟信不信我知道你要什么？”

　　他这一躲，叶怀舟扑了个空，指尖刚好按住莲烬的拇指，混乱中起身整理弄乱的衣衫，不去看莲烬的眼神，“我不信。”

　　“我要是猜对了，你怎么奖励我？”莲烬坐在躺椅上，一手搭在扶手上，一手握住叶怀舟的腰，仰头看着他。

　　叶怀舟站得笔直，居高临下，伸手碰了碰莲烬的耳朵，“你想怎样就怎样。”

　　食指微动，一本书凭空出现在莲烬掌中，这还是叶怀舟当年在九阙仙城筹备物资时随便买的，后来被莲烬借去看了就没再还给他。
　　莲烬仰头看着叶怀舟，一双狐狸眼向上看的时候，瞳孔只露出一半，下方空出一片白，显得纯情又妖冶，他问：“我猜得对不对？”

　　叶怀舟被他一双含情眼看得腿软，实在拿他没办法，抽出他指尖的书册，“对，说吧，你想要什么奖励？”
　　这能猜不对吗？他拢共就只有这么一本书放在莲那里，算了，就纵着他吧。

　　搭在怀舟腰侧的手猛一使劲，莲烬将叶怀舟拉进他怀里，“我要怀舟抱我。”
　　叶怀舟会心一笑，揉了揉莲的头发，翻过身背靠着莲烬的胸膛，两人一同窝在躺椅上休憩。叶怀舟枕着莲烬的手臂看书，屋内香烛紫烟缓缓，如何都过不腻。

　　直把流年于此付尽，已是人间三月最美梦。

　　莲烬环住叶怀舟的手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拍他的肩膀，他下巴搭在怀舟头上，嗅着鼻尖还未散去的艾草香气，轻声问：“怀舟有没有什么想做的？”
　　“什么想做的？”叶怀舟眼神离开书页，对莲烬突然来的疑问表示不解。

　　莲烬道：“就是你离开九阙天，一切自由之后你想做什么？比如岑庚寅，他肯定要回逍遥宗继承宗门，把刀道在逍遥宗弘扬起来，比如喻梵，她可能会仗剑天涯济世救人，比如尘无涯，她出去一定会把她妹妹从尘堂领走，比如风见修，回去之后就会成亲，之后继承风堂……”
　　他还举了几个例子，接着道：“就像他们这样，出去之后肯定会有自己要做的事，有自己的理想、兴趣，你呢？出去之后你要回叶家吗？”

　　叶泫懂了他的意思，这件事情他这段日子倒还真没想过。
　　离家时只想来九阙天历练一番，见见外面的世界，以后还是要回临安继承叶家，毕竟他自小就被赋予了振兴宗族的使命，除了做叶家少家主他也不知道有什么想干的。

　　如今经历了这许多，心境已与从前大不相同，他不再仅仅只是叶家少家主叶泫，他有了自己取的字，有了爱人。生死一遭下来，他有许多感悟。
　　“不回了，我现在的身份回去也是给家里添麻烦，到时候送些珍宝回去，也算还恩了。”叶怀舟平静道，当时他已经给了雪亦情许多东西，拜托他们带回临安，全当还了这一场养育之恩，至于家主的位置，叶散人还是找别人来担吧，横竖叶家离了他还能转。

　　“不回叶家的话，怀舟要去哪里？”莲烬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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