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君心

　　“我算出阵眼了。”童疏宴的声音在凤岐识海中骤然响起，“巽位四里开外那个石洞，是你们干什么的地儿？”
　　凤岐因这突如其来的当头棒喝分神，差点被凤秋白一道掌风击中，十万火急之下他顾不上跟对方计较，连忙问道：“那里是阵眼？那是先前凤秋白闭关之处。”
　　若当真如此便解释得通了——家主闭关之地闲人勿扰，鬼知道他是在养伤还是在捣鼓邪魔外道？

　　“听着，此等凶阵不能硬破，否则折损的是你自己命数。”童疏宴炮语连珠，舌头差点打结，“阵眼估计是个灵物，想法子毁了，噬灵阵不攻自破，阵破时凤秋白必遭反噬，届时收拾起来便容易了。”

　　“好，到时候想办法借我点灵力。”言罢，凤岐虚晃一刀佯装去挡凤秋白袖袍掀起的一道凌厉罡风，身形却顺势借着这股劲气薄纸似地向后飘去。
　　“想跑？没那么容易。”凤秋白冷笑时身形一闪，眨眼间便出现在数丈之外，即便是凝神修士也极难看清他的动作。
　　“拦住他！”陆濯明低喝一声，率先以琴音袭向凤秋白的后心，几位栖凤阁长老纷纷效仿。

　　面对雨点般的攻势，凤秋白却丝毫没有闪避的意思，头也不回地直奔凤歧而去，就当众人的攻击即将落到实处时，他口中突然低叱一声，噬灵阵骤然血光大盛，阵法覆盖处草木尽数枯萎，大小走兽顷刻间化为森森白骨。与此同时，凤秋白周身泛起一层古铜色的红芒，陆濯明的琴音砸在他身上时迸发出阵阵令人头皮发麻的金铁嗡鸣之声，竟不能伤其分毫。

　　化解众人的攻击后，凤秋白自然不可能放任凤岐离去，细长凤目中杀气涌动，自高处隔空拍出三掌，浑厚掌风以催山倒海的威势呼啸而去，修为低微之人即便隔了几十丈远仍被劲气逼得胸口发闷。
　　就当凤岐不得不分神格挡时，电光石火间，陆濯明闪身掠至他的身侧，呼啸的劲风吹散发冠，将其长发倏地扬起，宛如打翻了一砚浓墨，“去破阵，剩下的交给我们！”
　　他猛地一拨琴弦，蜉蝣琴莹白的弦线竟染上丝丝缕缕殷红，饱含灵力的琴音如海潮般层层迭起，直面凤秋白暴虐的掌风。

　　凤秋白方才动了杀心，出招时下的均是死手，出窍修为没有分毫保留，琴音与掌风相接的瞬间高下立判，音障被摧枯拉朽般撕开一个大口子，尚未被化解的掌风以破竹之势袭来，情急之下陆濯明只能将蜉蝣琴横于身前抵挡。
　　杀气四溢的掌风撞上琴身的瞬间，凄绝尖锐的琴音震得二人在那短短的一刻近乎失聪，那把莹白如玉的本命琴竟被砸出一道裂纹。霎那间迸发的剧烈冲击近乎要将陆濯明挤成一张纸片，骨骼咯吱作响，肺腑剧痛难忍，视觉与听觉同时被夺去，他宛如置身盘古开天辟地前的混沌，蜉蝣琴崩裂的瞬间他难以遏制地呛咳出一大口血，身形如断线风筝似地被掀飞出去，那一刻他几乎失去了意识。

　　“陆濯明！”血花飞溅的刹那，凤岐目眦欲裂地吼出那个名字，他眼疾手快地攥住陆濯明脱力的手腕一把将其揽入怀中，凤秋白那一掌的劲力还未被完全卸去，二人在空中疾退了十余丈才堪堪稳住身形。

　　还不待他查看陆濯明伤在何处，凤秋白第二掌已近在咫尺。凤岐再度咬牙强提一口气，全身肌肉骤然张紧，左臂紧紧拦住怀中之人的腰身，右手提刀飞快地变招，周身灵力运转到极致，洪流似地在经脉中呼啸而过，雪亮的刀光霎那间凝成一线，直指凤秋白隔空拍来的一掌。
　　这在旁人眼中锋锐难当的一刀在凤秋白看来还欠些火候，掌风铺天盖地而来，与炽热刀风相撞，原本炫目无比的刀光竟黯然失色，一股难以名状的大力自刀身传来，一声骨骼崩裂的脆响后手腕顿时剧痛，凤岐闷哼一声，长刀险些脱手。

　　实力相差如此悬殊，有那么一瞬间他内心竟生起一股近乎绝望的悲愤。只是还没等凤岐意识到那幽微的情绪是什么，绝望之情便很识时务地自行湮灭了，他从小到大便是遇强则强的性子，宛如一柄不摧不折的长刀，被世间第一等酷烈的火焰煅烧，白刃刎颈嗜红，熹微刀光映出一双流金似的眼眸。

　　凤岐毫不吝惜地将灵力推入刀身之中，将牙关咬得渗血才堪堪遏制住四肢百骸泛起的虚脱感，近乎湮灭的刀光死灰复燃，虽在滔天掌风下摇曳如风中残烛，但终归没有熄灭，一如持刀者的命数。他横刀于前死死抵住凤秋白的掌风，揽着陆濯明向后飞出数十步远后刀身一斜，巨大劲力如飞湍急流似地倾泻而下，竟震塌了下方的小半座山峰。
　　卸去劲力时，一只素白修长的手轻柔地抵住他的后心，温厚灵力源源不断地涌入体内，安抚被震伤的经脉。凤岐猛然偏过头，陆濯明扶着他的肩膀直起身来，拇指抹去唇角血迹，轻声安慰道：“我无事，不必担心。”

　　然而，不待二人稍微松上一口气，第三掌便接踵而至，凤秋白方才拍出的三掌威力一式盖过一式，正御剑从上面飞来的童疏宴和几位内门长老救援不及，只得一齐从背后袭向凤秋白的空门，却被对方尽数拦下。
　　凤岐紧攥刀柄，精神集中到极致，自崩裂的虎口渗出的血珠将刀身染得赤红，陆濯明同样将被震裂的蜉蝣琴横抱胸前，渗血的指尖按住琴弦，裹挟着灵力的音波蓄势待发。
　　下一个瞬间，二者同时动了，刀光与琴音齐发，白芒似电，声如惊雷，所引动的浩大声势令下方诸多普通弟子纷纷侧目，一时间竟忘记自己还身处危机万重之中。

　　但修为的绝对差距是招式难以弥补的，凤秋白澎湃的魔气如山崩海啸般势不可挡，置身其中之人好似沧海上的一叶孤舟般渺小，掌风将刀光与琴音尽数吞没后仍余大半威力。

　　“凤岐你干什么！”
　　雄浑掌风逼至身前时，在陆濯明惊骇的神色中凤岐突然现出了凤凰本相，流光溢彩的羽翼将前者兜头一卷，竟想硬挡下这一掌。
　　妖修的身体虽比人类修士更为坚韧，但毕竟也是血肉之躯，更何况凤岐如今妖骨未成，怎能接住这致命一击？

　　生死一线之际，凤岐耳畔毫无征兆地响起一阵幻觉似的金属碰撞声，这声细响仿佛一个信号，一切震天动地的呼啸声在那个瞬间悄然沉寂，凤凰金色的瞳孔中蓦地燃起无形无色的火光，透过摇曳的琉璃火，眼前的景物万华镜似地变换，他宛如置身于奇幻瑰丽的大梦。

　　浓云翻滚宛如黑幡，天色暗得可怕，一如那年天雷交加的十万大山。凤岐竟辨不清今昔是何年。

　　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

　　无边刹寂之中，他情不自禁地向那个如梦如幻的温柔影子迈出一步，横跨万水千山，束缚着四肢的晶莹锁链随着他的动作撞出一阵脆响，细微的金属碰撞声在死寂的黑暗中无限放大，传到他耳畔时竟如雷霆乍现，令其神魂颤栗。

　　他着魔似地低哑嘶吼一声，不管不顾地拖着锁链挣扎着向前，鲜血从牙关渗出，血肉之躯被锁链勒得分崩离析，琉璃火自肢体的断口处熊熊燃起，在纯黑的空间中焚尽天地，也烧尽了自己，他仿佛只剩一缕魂灵，却依旧不依不饶地朝记忆深处的画面飘去。

　　十万大山，雷劫之下，陆濯明对他说：“别害怕。”

　　栖凤阁内，掌风临头，神鸟张开尖利的喙，“别害怕。”

　　曾经的陆濯明，现在的他，神色如出一辙地温柔。恍然间，他真正读懂了陆濯明，一切名为“冲动”的奋不顾身，背后都藏着千般心绪万种真情。
　　能做昆仑剑阁首徒之人，又怎会是个不自量力的傻子呢？

　　午梦千山，窗阴一箭。黄粱一梦，倾厦而醒。

　　“不要！”陆濯明难得迸发出凄厉得变了调的喊声，这一刻他亦理解了对方，那人经年的偏执忽然合理起来，若是二者身份互换，陆濯明并不认为以自己的德行能比对方好到哪去。

　　值此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白虹遽然笔直地破空而来，剑光收束成针尖粗细的一线，所过之处霜花垂坠，铺天盖地的风雪与黯然销魂的寂寥一齐呼啸而至。
　　飞花穿庭，寒气彻骨，陆濯明因极度紧张而冰凉的手脚却悄然回温，胸口大石落地的瞬间，他双腿宛如踏着棉花一般发软，后怕地去抓凤凰流光溢彩的羽毛，这才发觉肌肉早已因过度紧张而痉挛，竟连根羽毛都握不住。

　　白虹破开凤秋白的掌风，摧枯拉朽般贯穿旁人眼中浑厚无比的魔气，直奔他面门而去。凤秋白的脸色终于变了，黑雾源源不断地自周身涌出，凝成一面坚实屏障，轰然一声巨响中，看似固若金汤的防御瞬间瓦解，他飞身后退数十步才勉强稳住身形。

　　那道惊天动地的白虹一击过后转过一个大弯，直挺挺地插入一座山峰的峭壁中，这时众人才看清那是一把晶莹剔透的长剑。

　　剑铭——阙如。

　　一阵白雪倏地自空中席卷而来，在空中凝成一道纤细倩影，那人轻盈地立于剑尖，宛如化外翩跹而来的神仙，银装素裹，眉眼如画，出窍后期的灵压毫无保留地释放，在场众人无不胸口发闷。

　　这便是当世两大剑阁之一的掌门，剑道一脉的集大成者——「风雪剑」顾盈然。

　　“您老人家可算是来了。”童疏宴见顾盈然现身，长舒了一口气，此人在重重危机之中仍改不了嘴欠的毛病，话音刚落便挨了阁主大人一记眼刀。

　　“师父，咳……”陆濯明心虚地轻咳一声，不知该如何开口。
　　顾盈然扫了眼一身狼藉的徒弟和他身侧已然化为人身的凤岐，唇齿微启，聚音成束——“回去再收拾你。”
　　陆濯明：“……”
　　他默默地将这笔账记在了凤岐头上，正好和刚刚自作主张去挡凤秋白那一掌合在一起算。
　　“先去破阵，你师父若要罚你，我替你受着。”凤岐装作没看见陆濯明脸上的怨气，抓住他的手腕就走，二人逃跑似地从顾盈然面前消失。

　　凤岐说话时并未刻意掩饰，顾盈然自是听了个一字不落，阁主大人长眉一挑，似笑非笑，她将视线从两位小辈的背影上收回，而后睨了一眼凤秋白，语气比昆山的霜雪还要冷，“伤我顾盈然的徒弟？这是要赶着投胎？”
　　凤秋白怒极反笑，“你这小丫头倒是牙尖嘴利，只是不知谁送谁投胎！”
　　顾盈然冷笑一声，“您老人家还是多关心自己，毕竟也是个老魔头，一把年纪了，待会儿被我薅光了毛可别哭啊。”

　　顾盈然话音落下的瞬间，二人同时动了，凤秋白动作快如闪电，毫无花哨地向前平推一掌，魔气自高高鼓起的广袖中肆虐而出，在其身前凝成一只巨大的凤凰。只是凤秋白已然入魔，这凤凰周身黑雾缭绕，目中血光大盛，与象征祥瑞的神禽挂不上半分联系，反倒像是一只凶戾的怪鸟。
　　怪鸟尖啸一声，直奔顾盈然而去，相比于那如垂天之云般的宽阔翼展，顾阁主纤细颀长的身形渺小得宛如沧海一粟，却偏偏如定海神针似地纹丝不动。

　　这时，顾盈然的身影忽然凭空消失在原地，下一刻竟毫无征兆地出现在怪鸟上方，身法之快宛如移形换影，阙如对准怪鸟的头颅一剑斩去，剑气所过之处霜雪呼啸，人处其间宛如置身于雪山万重——那是风雪剑第一式中的「西岭千秋」。

　　剑乃百兵之首，世上以剑为兵器的修士很多，但真正能领悟其中真意，做到人剑合一的只有剑修。

　　一些修为寻常的栖凤阁弟子被顾盈然的剑意触动，凄惶之情不受控制地涌上心头，一些心智不坚者竟落下泪来。
　　这便是风雪剑——世间最为寂寥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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