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梯

　　“公子请吧！“内监躬身道。

　　花玥点点头，神色庄重地迈出了第一步。他的面前是一条插满钢钉的钉子路，闪着寒光的钉尖根根朝上，锐利无比！而花玥早已脱去了袜履，赤足走在了钉尖上。钉子刺破了皮肤，殷红的血珠从脚底冒出，顺着钉子慢慢浸入地下。

　　忍着脚下刺骨之痛，花玥脸上的笑容无懈可击，让一旁观看的人都产生一种错觉：眼前的少年并不是在承受一份难以忍受的酷刑，却是约了三五好友郊游踏青，正带着愉悦的心情打算去趋约。

　　花玥手里捧着一大捧点着的香，他要做的，是沿着这条钉路的指引，为廊中刻满历代先帝训诫的石碑一一敬香跪拜！路很难走，每一步都要付出鲜血的代价。每一次脚步提起，都会体会到皮肉从钢钉中拨离的剧痛，每一次步履落地，除了造成新的伤口，更有再次被刺中的旧伤口。

　　这条悔罪廊上供奉着历代先帝教训不肖子孙的言语。有罪又希望得到祖宗原谅的后代子孙走在上面，一面承受着惩罚，一面读着祖宗的训诫，建此廊的那位先帝，正是想用这种方法来教育子孙不可犯错。每一位皇帝逝去，这悔罪廊就长出一截，如今排在钉路尽头的，正是刚刚大行的承熙帝手书石碑。它自建成后，还未有一人能沿着钉路一圈走下来，不是承受不了半途而废就是痛晕在路上。因为花玥将有重任在肩，所以修琅好心的提醒他：“无论如何你要坚持拜完开国的三位先帝，后面的实在坚持不下来也无妨，有那三位先帝的认可，已经可以表明你的诚心了。”

　　花玥缓缓走到开国之君，大夏第一位皇帝手书的石碑前，先敬了香，刚小心的将石碑上的浮尘拂去，他小心翼翼的动作看得修霁心都提到了半空。钉尖上的煎熬每一刻都是如此难耐，他却如此认真地做着本来可以不做的事！

　　拂尽了碑上的尘土，花玥才在布满钉子的路上跪了下来，膝头立即血迹斑斑，他双手交叠放在身前地上，以额触头，保护自已磕头时不至伤了眼睛。等他起身时，手上也多了好几个钉眼，血染红了他的袍袖。

　　花玥没有片刻停留，缓缓走到第二块石碑前，敬香，拂尘，跪拜，件件做得认真仔细。他没有使用任何轻功，这点他脚下不停滴下的鲜血就是证明，但他依然屹立如山，最多在他拂去石碑上的浮尘时，可以隐约看到苍白指尖在轻颤。

　　第三块，第四块……脚下是一条血路，身上的白衣早已成了红衣，花玥却坚持着拜完了所有的石碑，当他在最后一块石碑前起身时，抬头细看承熙帝亲笔字时，一阵眩晕让他立足不稳，就要将要跌倒的那一刻，他伸手扶住了石碑。白石之上立即多出一个艳丽无比的血手印。

　　“花玥！”早已等在出口的修霁忍不住惊呼一声，不顾脚下的钢钉就要冲入，却被身旁的修琅一把拉住：“不可！历代先帝面前不可失礼！”

　　听到修霁的惊呼，花玥转过脸来，一张脸若白玉雕成，没有一丝血色却笑得温柔安静，他说：“我只是与叔父击掌为誓，我会做得比他期望的更好。”言毕转头重新看向石碑，重重叹息了一声，这才抬起已经被刺得千疮百孔的脚，慢慢走出悔罪廊。刚刚踩到平整的砖地，花玥脚下一软，倒在了修琅的怀中，皱眉咧嘴道：“脚痛死了。”

　　修琅眨眨眼，觉得自已眼花了，在悔罪廊中他从容镇定，既使身上承受着无比剧痛，依然举止优雅，表情如清风明月。可刚一出来就大声呼痛，一下从云间跌到了地上，还原成了一个凡间少年，只是无论什么模样，他都是最耀目，夺人心神的。

　　鲁宰相上前行礼：“殿下要不要休息一下？一会就要行礼了！”他是在对花玥说话，经过了悔罪廊的考验，花玥已经恢复了他皇室的身份。这一声“殿下”有佩服更有臣服。

　　花玥没有逞强坚持，道：“好啊，我也想歇一下。等下能不能快一点。”又咧了咧嘴，才道：“真的很痛呢！”

　　鲁宰相低下头，见花玥一双赤足鲜血淋漓，点头道：“是，老臣马上去安排。”

　　众人七手八脚将花玥抬到了偏殿休息。一进门，假太子小公主修霦就飞奔了过来：“哥哥怎么了？”怕小妹看到流血的场面害怕，修霁特意留她在这里休息。小公主怎么也想不到一会工夫，原来玉树临风的花玥哥哥竟然一身是血被人抬了进来，立即跑过来问候。

　　花玥若无其事的笑笑：“哥哥刚才淘气流了点血，现在已经不痛了。”

　　小修霦爬上花玥卧着的床，柔嫩的唇瓣在花玥苍白的脸上轻轻点了一下：“亲亲就不痛了！”这是母后曾经对她做过的，她很自然就用在了花玥身上。

　　花玥笑，快乐来自心底。

　　不被人注目的角落，修霁紧紧握住手中的羊脂玉瓶，那是她特意带来的最好的金创药。她知道今天花玥必须要面对这一关，所以早早准备好了药。可是当花玥重得宗室身份后，她才发觉，他的身边已经不可能有自已的位置了!他的身边围满了人，身为公主，他的堂妹，唯一能做的竟只是站得远远的穿过人群悄悄地看上他一眼。

　　他笑了！修霁也看到了花玥的笑容，承受了如此剧痛，他却笑得如此开心。应该是因为皇位就在眼前吧？虽然不愿往坏处去想花玥，修霁仍有心里佩服母后的判断。男人都是有野心的。越是出色越有野心。以花玥的才华身份，他怎能甘心一世为人作嫁衣裳？就算他顾念旧情，真心要辅佐小六登基，但漫漫岁月，谁敢保证他一世不变？更何况，身在皇家，有些事本是身不由已。若那时再变，所有情谊都会化为乌有。

　　再次确定自已没有做错，修霁没有再在殿内停留，悄悄地踱了出去。秋思自然跟了过来，低声道：“殿下，您是不是太累了？脸色有些不好，要不要也歇歇？庙里安排有给宗室休息的净室。”

　　修霁点头：“好！你给我安排一下，要安静一些，离大殿越远越好。”

　　“一会就要行登基大典，离得远了赶过来麻烦。奴婢还是在近处给您安排一下吧。”秋思体贴的道。新皇登基，这是多么隆重又神圣的场合，没想到她一个小小的深宫侍女也能躬逢其盛。

　　修霁眼里完全没有秋思的兴奋，她摇头道：“我只想睡一会。一会新皇登基大典，我就不参加了。你也不要叫醒我。”

　　秋思一呆，见修霁脸色难看，不敢多说，只得小心地按她的吩咐做了。给她安排了一间最偏远的房间，侍侯大公主睡下后，就静静地在门外等待。

　　半个时辰后，正殿方向鼓乐齐鸣，新帝登基大典开始了。她们所处的地方虽然相对偏远，依然可以听到正殿里礼官唱礼的声音。先要辞别大行皇帝，殿内一片哭声，紧接着就是新君既位，鼓乐之后就是群臣响彻云霄的山呼“万岁”之声。虽然不能身临其境，却依然可以感受到仪式的庄严神圣。

　　秋思听着听着，忍不住轻叹一声：“没想到伴伴真的当皇帝了。”想起他刚被大行皇帝带进宫时像一个玉娃娃一样的可怜可爱，将皇宫闹得鸡犬不宁的可气可叹，宛如梦中。秋思自幼侍候大公主，和大公主一起长大，也全心全意地为大公主打算，她本来以为，伴伴最终是会娶大公主的。谯知道世事变幻竟是如此难料。伴伴竟然是大公主的堂兄，他这回认祖归宗，既位为帝，大夏固然是有了一位英明的君主，只可怜大公主，满腔相思尽化灰！

　　秋思忽然体会到修霁此时的悲伤，也明白她为什么放弃观礼。有什么比亲手将自已的爱葬送更让人痛不欲生的？想起当初大公主因为想嫁给伴伴，被皇帝和皇后禁在千金殿时，曾抱着她说过：“这辈子我非花玥不嫁！”

　　莫名想起这一句，秋思打了一个寒战，想起公主那时决绝的眼神，顾不得公主的吩咐，猛地起身冲进房中。

　　朴素的白色纱帐里，大公主并未入睡，她眼望正殿方向，胸前早已斑斑尽湿。

　　“殿下！”秋思痛呼一声，无语哽噎。但也同时松了口气——大公主没事就好！

　　修霁没有看秋思，只是道：“他是天下最出色的帝王，对不对？”

　　秋思点头，沉默了一下也加了一句：“您是天下最能干的公主。”

　　“呵，呵……”修霁声如银铃笑得欢快，直至嗓子哑得笑不出来为止。

　　大行皇帝丧期已过，新皇登基不过数月，已经充分显示了他的雄才大略，京城内外已是焕然一新，但刚刚办完丧事的深宫依然静寂如死，并未多出几分亮色。

　　花玥，现在应该叫华修玥，他并没有立即住进永昌宫正殿。正殿的供桌上依然放着承熙帝的灵位，殿内布置一如承熙帝在世时。华修玥仍暂时住在他小时住过的耳房。每天早晚两柱香，从无间断。

　　自新皇登基后，皇后娘娘已经升级为皇太后，而原来的皇太后成了太皇太后。华修玥对两位长辈尊敬无比，虽然脚伤未愈，华修玥依然每天坚持去向太皇太后和皇太后请安。太皇太后依然住在奉亲殿，皇太后本来也该搬到奉亲殿，但因为新皇的坚持，暂时依然住在疏桐殿。每次去请安时，修玥都会坚持行礼，即使触痛了伤口也依然浅笑如故。有了他的低声宽慰，不时说些笑话让两位长辈开心，太皇太后和皇太后解了不少心忧，也渐渐不再以泪洗面。

　　这一日修玥下朝后又陪着二个伤心的女人聊天，眼见天气已晚，太皇太后体贴地道：“皇帝也累了。早些歇吧。别总陪着哀家和太后了。”

　　修玥笑笑：“没关系的。反正我回宫也一时睡不着，倒不如多跟皇祖母和皇婶聊聊。”

　　太皇太后脸上有几分担忧：“可别累坏了。当年先帝也是这样，没日没夜的操劳，那身子一天天就差了下来，若不是这样，又怎会早早抛下我？”说着触动了伤心处，又落下泪来。

　　修玥并不开口安慰，由太皇太后痛落了几滴泪后才道：“身为一国之君，身系太多责任。皇叔父是个好皇帝。”

　　太皇太后轻叹，也不再多说。修玥又呆了片刻方告辞出来。小鱼儿和牛筋一左一右扶着他慢慢在宫里踱步，脚上的伤已经早了七成，走起路来虽然痛，到底还能忍受了，修玥就尽量多走一会。

　　牛筋偷眼看了新皇的脸色，冲对面的小鱼儿递了一个小心的眼神。小鱼儿也点点头，新皇虽然在两位老圣人面前有说有笑，但背过身去时，眼神里却多了许多罕见的忧郁，不再是他们熟悉的那个快乐任性的样子。这几日他们小心侍候，却始终不见新皇开心起来，想想朝事顺利，国泰民安，他实在没有忧郁的理由，难道是因为承熙帝的驾崩？小鱼儿暗暗赞叹，本以为新皇对大行皇帝多少有些怨恨，却未料到他做得如此周全，亲生儿子也不过如此。

　　回了永昌宫，修玥先在承熙帝灵前上了虔心敬了三柱香，又端起一杯酒，心中暗祷道：“叔父，虽然您禁锢了我整整八年，又曾几次对我动了杀机，但平日总算对我宠爱无加。若您能谅我一片苦心，快快让我知晓修霁身世的真相。”祷毕将酒洒落灵前。

　　等他做完这一切，小鱼儿上前将他扶起，禀道：“皇上早些安寝吧。”

　　修玥点点头，却似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宫中最近没什么事吧？”

　　牛筋久在他身边侍候，一根筋的毛病早已好了许多，立即听出了他言外之意，连忙凑上去答道：“宫里一切如常，只是大公主每天必要出宫，到宫外去转转。”

　　修玥停下脚步，小鱼儿连忙答道：“皇上放心，侍卫们一直暗中保护着大公主的安全，不会有事的。”

　　“她心里不好受，出去走走也是好的。”花玥怔忡了一下，品到了一股苦涩滋味，不愿在人前表露软弱，他淡淡丢下这句话，回耳房休息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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