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灵阙

　　又一道霹雳应声而下直向凌澜冲去，将他肩膀上牵强摇曳着的最后一丝布缕击落。
　　但与之前几道雷劫不同的是，此道电雷在触及凌澜白玉般的肌肤时竟然被反弹至空中散去，未能刺入他的身体，而身处麟鳞盾甲之内的龙衔依旧未受丝毫伤害。
　　一顿电闪雷鸣的狂虐之后，光圈内的轰动渐渐平息。春花稍稍松开抱着凌澜的手臂，满含热泪地检查他身上新落下的伤痕，却发现这道雷劫只在他皮肤上留下一道道浅浅的粉红印痕而已。
　　“怎么会这样？”春花跪坐在凌澜身旁，怎么都想不明白：“罚劫不应该是越来越重吗？怎么这第六道罚劫反倒不如第一道厉害呢？”
　　“呼——”
　　凌澜长舒一口气，静坐在光圈流动的光芒里，山峦般宽厚的肌肉上还沾着片片血渍，可嘴角却斜出一抹弧度，幽深的眼眸里终于映出了细微晴空。
　　他沉稳且舒展地抻抻胫骨，挺挺胸膛，好像已然与苦难言和后解开了所有精神枷锁般，变得从容无畏。
　　紧接着，第七、第八、第九道罚劫接踵而至。雷劫从光圈符纹发出时虽震天撼地、气势如虹，但打到凌澜身上时却是一次轻似一次，直到第九道罚劫时，甚至只是从凌澜发丝上擦过，都不曾触及他的身体。
　　至此，凌澜算是熬过了第一轮“罚”下的九重“劫”。
　　光圈内如波涛般快速流转的符纹慢慢平息，耀眼的白光也变得黯淡下来，直至符纹骤然凝滞，空中随即发出一声极轻的碎裂声。
　　辉煌的光圈上细密的裂痕如蛛网般迅速蔓延，即刻分解为亿万颗微尘般的光点，簌簌地向凌澜头顶上空汇聚，在幽暗中凝出一个逐渐淡去光华的“欲”字。
　　“原来这第一轮‘罚’所罚的是生灵对‘欲’的执念。生灵执念越深则所受罚劫越重。”春花此刻才算明白，凌澜之所以在前五道罚劫中受重创，是因他对世间万物皆有强求，难舍难离难看破，自然难度罚劫，而到后来，在罚劫磨练之中，他总算能看清真伪，懂得舍弃虚妄，这才能顺利度过后四道罚劫。
　　而“欲”字九道罚劫之所以不能伤到龙衔，一来是因为此刻的龙衔是一个灵魂被封禁的婴孩，本身无欲无求，自然不受罚劫干扰，二来是因为稽天境界高深，一世渡已看破欲念，她本身已不受欲念支配，由其鳞片汇聚幻化而出的盾甲自然也不会受到罚劫攻击。
　　历经这九道罚劫，凌澜对炼狱八十一道罚劫的路数算是大致明了，心中已初步形成应对之法，在面对之后的“贪”字、“诳”字、“怖”字和“恨”字共三十六道罚劫时，境况与“欲”字九道罚劫基本相似，虽然前期总被折磨得痛彻骨髓，但所幸他终能参悟这重重罚劫里阐述的人生奥义，绝处逢生。
　　特别是凌澜面对“恨”字九道罚劫时，春花急得如五内俱焚，因为她深知凌澜这一生过得实在是不轻松，苦难压抑之下难免心生怨恨，放不下想不透也是情理之中，所以他极有可能无法渡过这一轮“罚”。
　　然而，凌澜却很是从容的通过了“恨”字九道罚劫的考验，这令春花安心不少。她觉得经过前面这几关，凌澜对这世间种种应已看破不少。
　　这一路，春花看着凌澜承受蚀骨锥心之痛，也看着他逐步悟道，看着挡在他面前的光圈一轮轮熄灭，心中既不忍又欣慰，可就在她以为凌澜会继续按照这样稳定的节奏闯过之后四轮“罚”时，却不料只“爱”一字，差点将凌澜挫骨扬灰。
　　“爱”字九道雷劫，一道更胜一道，从皮开肉绽到削皮剜骨，凌澜没有一道过得轻松。
　　起初，他实在割舍不下这一生遇到的那些少的可怜的关爱，昙花一现的母爱，威严隐约的父爱，屈指可数的友谊，寥寥无几的恩情……
　　恨太多，尽舍无妨；
　　爱太少，一舍皆无。
　　可就当凌澜历经千辛万苦终于能将爱的羁绊割舍时，就当他开始将内心那些渺小的爱小心分给陌路的生灵时，就当他以为稽天口中的博爱会降临并拯救他时，他遍体鳞伤的身体迎来的却是更加残酷的浩劫。
　　“爱”字第七道雷劫落下，数道电雷在触及到凌澜白骨浅露的身体时，于空中溅起一团血雾。
　　分不清是血还是肉，眼前浑浊的一片红色挡住了春花的视线。她用力想要把那些散发着腥恶味道的东西刨开，可虚影的身体发出的任何动作都是徒劳。她只透过血红雾霭隐约看见，凌澜倔强地蜷缩着身子将龙衔裹在怀里。
　　此番，凌澜用身体替龙衔抵挡浩劫实属迫不得已，因为那原本坚不可摧的麟鳞盾甲竟在“爱”字罚的几道雷劫中被逐渐击破，直至此刻，已只剩数十片鳞片勉强抵御着电雷的冲击。
　　凌澜在电光火石之中颤抖着身体，剧痛几乎快要撕裂他最后的意识，一股股压抑不住的腥热猛地从咽喉翻涌上来，暗红的血不断从嘴角溢出，淌过下颌，一滴滴砸在刺眼的电光上。
　　他抬起沉重的眼皮，视线虽已经变得模糊，却仍死死盯着那快速转动的光轮。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扯动染血的嘴角，声音破碎得几乎不成调：“到底……是母亲给稽天的答案错了？还是……我错了？”
　　话音未落，又是一股鲜血咳出，仿佛这句轻如薄云的质疑已然耗尽了凌澜仅存的所有生机。
　　雷劫稍熄，凌澜奄奄一息，任缩为一团的身体在翻滚如红绸的血雾中飘荡，裸露的脊背上雷纹狰狞，七窍不断渗出鲜血，数百年苦修得来的法气正在急速溃散。
　　纵然眼角的泪水混着血水不争气地在无重力的空中溃败成细微的烟尘，但凌澜还是强行凝聚起意识，涣散的瞳孔里重新燃起星火，染血的唇瓣翕动着低语召唤：“破——轮——枪——”
　　凌澜颤抖着捏紧血肉模糊的手，骨节发出不堪重负的悲鸣，道道冰蓝银光从指缝炸裂而出，又倏地收拢凝聚，向上下两端延伸，发出如冰晶迅速冻结的声音——一杆银枪已赫然在凌澜之手。
　　“破轮”一出，污秽尽散。萦绕在凌澜周围的血肉潮雾霎时退得一干二净。
　　一片清明之中，春花方见，这破轮枪枪身犹如寒冰雕成，通体流溢着冷冽光华，细看满是细密龙鳞伴祥云纹路，枪尖一点寒芒微震，却足以将周遭血色尽数吸纳，融入那狂舞的红色枪缨之中。
　　漫天劫雷翻滚骤起，第八道电雷轰然劈落。雷劫叫嚣着奔袭下来，先是被破轮枪接住。
　　凌澜手腕微微一振，枪身却是一阵剧颤，嗡鸣声不似金属也不似冰晶，倒像数万活物被屠宰前发出的绝望咆哮，将雷劫那刺耳的轰鸣声吞下大半。
　　破轮枪身颤动间，阵阵银蓝波纹荡漾开去，周围空气被搅得呈圆形轰然炸散，又重新依照凌澜的规矩汇聚，连带着将滚滚电雷都绞碎卷入，直至那刚劲有力的电光被化成一缕柔烟飘散。
　　趁着破轮枪还能抵挡一些雷劫的间隙，身体已瘫软无力的凌澜思维却在飞速运转：“到底哪里出错了呢？”
　　“是啊，到底哪里出错了呢？”心如刀绞的春花也焦急地寻找着破解眼前困境的办法：“难道是稽天的描述出了问题吗？难道逃离炼狱的关键密钥不是博爱众生吗？”
　　春花看看包裹在龙衔身体之外已经残破不堪的麟鳞盾甲猜测着：“看来，以稽天的修为也不能顺利熬过“爱”字一关。难道真的是她判断失误了吗？”
　　咔嚓嚓！
　　第八道雷劫渐收，光圈内光亮渐弱，唯有破轮枪的银蓝寒光越发凛冽。震动的枪身刚平静下来，又在骤然间发出一声脆响。但见寒芒从破轮枪杆上的雕花缝隙中刺射而出，蟠踞于枪杆之上的雕刻银龙忽然鳞甲迸裂，虬劲的指爪猛然一挣，便从枪身上飞脱出来。
　　巨龙昂首，双目如电，发出一声裂石穿云的龙吟。它庞大的身躯先是在空中一展，而后又盘绕在凌澜周围，银甲般的鳞片铿然作响，仿佛能将命运的禁锢轰然斩断。
　　龙腾时飓风骤起，裹挟着女子宛如来自雪山之巅的空悠慰问：“孩子？”
　　“妈妈！”凌澜挣扎着睁开满是血泪的双眼，眷眷地看向银龙那湿润温存的双眸：“你是来带我走的吗？”
　　凌澜咬着牙，不甘的泪水带着血液的灼热从眼眶决堤：“对不起妈妈，对不起。”
　　“孩子，不必道歉。”银龙柔声叮咛：“你没有做错。请你相信妈妈，更相信你自己。”
　　“可是妈妈，我快要死了。”凌澜叹息间，血沫从暗红的唇瓣间不受控地喷出。
　　“不会的。”银龙俯首，轻柔地蹭了蹭凌澜的额头：“内心无尘埃，方可纳万灵，心系万灵，方为大爱。孩子，你把心腾干净了吗？”
　　“把心……腾干净吗？”凌澜低沉自问。
　　银龙不语，只静静望着凌澜。
　　“……”
　　短暂缄默之后，凌澜气息微弱地自言自语：“我，太想带着龙衔活着离开这里，所以太过执着于那传说中能逃离炼狱的博爱妙法……殊不知，对博爱的执念正是我心中最大的杂念。有杂念则难放下，难放下则难自渡，难自渡则此世难全，此世难全则该应此世之天罚。若得心如净空，则此世杂念可了，自然能应天命顺轮回，这罚劫自然可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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