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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危
卫枢静立原地,纹丝不动。
何卢朝着空中射出一记响箭,鸣镝炸开,散出黄色长烟。
“这是信号。至多半柱香的时间,炸药就会响。”
何卢站直身子,“卫枢,本王真得很想知道,一旦运河决口,你究竟会选择留在这里抓我,还是会选择立刻掉转回城,去救那些百姓?”
何卢奸猾,故意抛出这个问题。
若卫枢留下,何卢必败无疑,一场叛乱就此消弭。
任谁来选,都会选择留下擒获何卢这个叛军贼首,毕竟此时就算回城救助也是于事无补,充其量不过是少几个百姓受难罢了。
利弊权衡,世人皆明。可是,何卢就是算准,卫枢一定会离开。
他虽是一名武将,一路刀尖舔血走到今时今日,但是行军作战靠的从来不是一身蛮力,而是玩弄人心的伎俩。
人心,是这个世界上最难勘破的东西。
卫枢贵为太子,此番平息叛乱,皇权便可唾手可得,可是在他看来,卫枢恰巧就是那种将百姓置于皇权之上的傻子。
卫枢点点头,“你成全孤,孤也成全你。孤可以告诉你,若运河决堤,孤会选择离开。”
何卢张狂一笑。
笑过之后,余光扫过卫枢淡定无波的神色,心头蓦然闪过一瞬的慌乱。
日光隐于云层之后,初春的料峭寒意渐渐显露,雀鸟隐在窝里,四周变得空静。
两只北归的红尾鸲从空中掠过,发出一串银铃般的叫声。
尾鸲飞走后,十里亭复又归于空静。
何卢唇角微敛,朝东边运河的方向望了一眼。
没有预期的黄烟,没有受惊的群鸟,没有地动山摇的爆炸声。
半柱香的时间已过,山中的宁静让他后脊发凉。
“你没有相信?”何卢的声音像是自地底传出。
卫枢轻声道:“差一点,孤就信了。”
他从往返于关州和安州的人查起,又通过手腕的蝴蝶印记识别出那个女细作,进而知道埋藏炸药的位置。
一切都是那么顺理成章、天衣无缝。
直到有一日,他不小心被烛火燎了一下手指。
这让他突然想起一件事。
火药是朝廷禁物,即使他们多次往返于关州和安州,也无法将这么多火药带进城,唯一的方法是以硝石、硫磺和木炭搭配比例自制。
女细作的夫君经营一家小染坊,手掌常年浸泡于染液中,按理说整个手掌都会被染上颜色,可是他只有大指和食指赤黄,更像是频繁接触硫磺所致。
卫枢轻声道:“真正的细作其实是那个女细作的老实人夫君,一个在关州已生活了十几年的人。”
何卢目色阴鸷,带着要将卫枢拆骨入腹的恨意。
卫枢道:“之前孤一直想不明白,为何在科举舞弊案之后,你会派暗探潜伏到知宜身边;你刻意送来一个内腕有蝴蝶刺青印记的女细作,是为令孤先入为主,得到一个假消息;还有收容流民,经营金来赌坊,盗取灵州粮仓,都是你的布局。”
“呵呵!”,何卢摇摇头,又低笑了两声,“可叹本王十五年费心筹谋,竟然功亏一篑。”
卫枢淡淡道:“何卢,束手就擒吧。”
何卢仰天大笑,“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说完,懿靖骑着一匹青骢马,从右侧跃至他面前,高喊——“父王,上马!”
何卢攥住她的手,借力一跳,跃上马背。
护卫在他身旁的骑兵自觉围成一堵人墙,挡住四面八方射来的箭雨,掩护着何卢离开。
何卢征战多年,清楚什么样的地形最有利于逃脱,此地前宽后窄,兵士围成的人墙将道路隔阻,给了他们向后逃生的机会。
卫枢见他要逃,拿过弓来,指节深勾箭弦,将其拉到极致,“嗖”地一声,快箭离弦,朝着何卢后脑射去。
何卢慌忙偏头,箭矢从右耳廓擦过。
卫枢再搭一弓,射出第二箭,正中何卢右肩的伤口。
何卢痛得抽气,回头望了望卫枢,又瞥了一眼身前的女儿,电光石火之间,他猛然伸手,用力一推,将懿靖推下马去。
紧接着,朝马背猛抽一鞭。
青骢马骤失一人的重量,身子立刻变得轻快起来,如飞一般向前急奔。
不过几息之间,何卢的身影已跃出视线。
卫枢缓缓放下弓,厉声道:“降者不杀,其余就地正法。”
————
接下来的几日,靖南军一路北进,兵临安州。
何卢受了极重的肩伤,休养不到一日便调集大军,火速回撤。
关州之危,算是真正解了。
是日暮时,骤雨倾至,来得猝不及防;待到夜色浓黑,雨势渐弱,又变成淅淅沥沥的小雨,连绵不绝。
行辕的书房中,卫枢望着窗外细雨潺潺,恍惚出神。
何卢说的话在他脑海中反复翻滚,初春的夜里,寒意绵绵,沁入骨髓。
“殿下,待诏回来了。”林四叩门,入禀。
卫枢双眸一亮,“她在哪儿?”
“在膳房煎药。”林四嗫嚅道:“他们行至梧州时,被何贼派出的杀手伏击,景侍郎为了救待诏,受了重伤,眼下待诏在为他煎药。”
闻言,卫枢眸色渐淡。
沉默了几息,他复又站起身来,“孤去看看。”
晚膳早已结束,膳房夜里不起灶的时候,冷得如同地窖。
任知宜坐在矮墩上,守着煎药的瓦罐,用力地挥舞蒲扇,加大火势。
武火之后,文火熬煮更是个讲求慢功夫的细活儿。她一边用手挡风,维持火候均匀,一边小心地观察着药液的浓稠,极之用心。
膳房外面,卫枢枯站了许久,她全副身心扑在煎药上,完全没有发现他。
看着她小心翼翼地照看药液的样子,卫枢心里像是空落了一大块,耳畔除了淅沥的雨声,什么都听不见。
他想起那一日,他听到她心里话的那日,也是这般的风声和雨声。
她说,“殿下堪当明主,却非我良缘“,她还说,“想要的夫婿是能一心一意待她之人”。
眼前的纤柔身影,像是一阵抓不住的风,随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卫枢双拳背手而握,颤抖不已。
义父曾说过,让他莫计得失,莫困于执念。
这十多年来,他失庇护,失名姓,失义父,失老师,他可以不计得失,哪怕再失储君之位,他亦可放下。
唯独,知宜不可。
他不可失却她。
一念生,便是执念。
卫枢跨步走入膳房,一把拉起她,紧紧地拥进怀中。
任知宜一怔,奋力挣扎。
“别动。”
她急着回头看药,“我,我的药……”
卫枢闻言,箍得更紧,“你若再动,孤一脚踢翻了它。”
任知宜僵了一下,没有再动。
卫枢一直抱着她,直到她低声道了一句“我手臂麻了”,他才放开她。
他一松手,任知宜立刻去看那瓦罐里的药液有没有熬干。
卫枢见状,心中钝痛,无以复加,“你就这么紧张他?”
任知宜面色平澜,淡淡道:“殿下,滴水之恩尚且涌泉相报,何况是救命之恩。我无论怎么照顾随之,都是应该的。”
卫枢攫住她的手腕,逼她与他直视,“一碗药而已,孤派下人过来煎。”
“下人粗手笨脚,掌握不好火候,药效便要减半。”
卫枢冷冷道:“孤已经请大夫给他看过,他的伤已好大半。”
任知宜向后一退,温声道:“多谢殿下。”
此话一出,卫枢心中更是冰火两重天,一面是滔天怒火,一面是心寒如冰。
他冷声道:“你不必替他道谢。”
任知宜望了他一眼,恭恭敬敬地作了一个长揖,“那我替灵州百姓多谢殿下。知宜还有一事相问,请殿下解惑。”
“你说。”
“何卢之乱平息后,殿下可愿支持我大胤军队长驱直入,直捣函城?”
卫枢双眉微蹙,沉吟半晌,“若郓国就此退兵,孤认为大胤不宜再兴战乱。”
任知宜眼神一暗,“民女明白。”
“民女?”为着这个称呼,卫枢狠狠蹙眉。
“你是真得不愿再留在孤身边,做东宫幕僚?”
任知宜颔首垂眸,“殿下,民女已递辞书,投冠告归,请殿下不要强人所难。”
“你是不是要与景随一起离开?”卫枢寒声道。
“这是民女的私事。”
“我到底是哪里不及他?”卫枢心中酸涩如海,“我对你不好?还是没救过你的性命?你曾经也说过,孤是你最信重之人,到底是从何时起,你与我之间有了嫌隙?”
满是痛意的双眸,让任知宜无从招架。
她垂首敛目,“殿下万般皆好,只是与知宜所求不同,知宜真心感念殿下这一年来的知遇之恩,但也请殿下放下执念。”
“呵……”,卫枢突然笑了,笑容淡到极致,“我不会再逼你。林七说,是景随以救命之恩要挟你以身相许,既然如此,孤只要解决掉景随即可。”
“不,不是这样的……”任知宜大惊,急声解释。
此时,林四进来。
“殿下,懿靖郡主快不行了,想见您和待诏最后一面。”
懿靖被自己的父亲推下马时,不小心被马踩伤,后来两方交战,后来乱箭齐发,她又中了两箭。
卫枢着人将她带回救治,可是伤得太重。
对于她的遭遇,卫枢和任知宜也不禁有些唏嘘。
“走吧,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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