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不复
夜黑风高,长兮走在坑洼的山道上。迎面撞来几个抬棺的壮汉,一边跟着个小声哭啼的妇人。苏木踩断了枯枝,与长兮退至道边让出路,予他们先过。
妇人扶着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一双眼哭得红肿,似乎随时要无力晕倒。
苏木目光紧随,盯着那木棺融入夜色,颇为费解。
“凡人尤为看重身后事,那是人走在世间的最后一程。出殡要掐算吉时,送葬还要子孙打幡捧抱灵牌,如此这番,可这送丧队伍里既不见哭丧棒,也不见抛洒上路钱,着实古怪。”
“如何古怪?”长兮讽道:“少见多怪。”
苏木倒不在意,她跨出一步,目光追着那群人看得更远,说:“那棺木木材漆工看着便价值不菲,可送葬队伍却这般草率,不合常理。”
长兮说:“你视人命如草芥,竟有闲情关心这类事,这也是你的乐趣吗?”
“你将我当作死敌,又以为我是草菅人命的疯子。你怎么看我,与我而言没有差别,我既不会痛,也不会痒。”苏木耳畔掠过山风,喟叹道:“只是你要一直这般与我说话吗?”
长兮没动,身后密林竹叶沙沙作响。他袍袂经风轻扬,神色却毫无波澜,一如既往。
他说:“在我杀了你之前。”
“走吧,去看看。”苏木没看他,已然抬步走往那群人消失的方向。
壮汉步履匆匆,抬着棺木到了山腰,寻了处还算平坦的丛林,合力挖坑一埋,连碑都没给竖,便又急忙忙地拿着家伙下山去了。只留妇人守着一捧新翻的黄土,伏地痛哭。
苏木从灌丛后晃出身,枝丫一晃,妇人便止了悼哭,防备地缩身躲避。
“夫人莫怕。”苏木提着灯笼走出来,说:“我们二人上京探亲,夜间急着赶路,哪知到了这山上迷了路,听得这里有动静,便过来看看。方才路上见人抬棺送丧,还与夫人打过照面,为何这会儿只剩下您一人在此啼哭?”
妇人掖着巾帕拭干泪水,只觉嗓子干涩。她避而不答苏木的话,只说:“二人要去往何处?”
长兮赤红色宽袍罩身,立在灌丛后,密林挡住了微弱的月光,看不清脸,框出个清清冷冷的轮廓。
他声音也冷,说:“夜里山上多野兽,他们为何将你一个人丢在此处。”
“不是他们丢下我,是我自己不忍独留亡夫。”话到伤心处,夫人忍不住呜咽,悲痛欲绝地说:“要被猛兽叼了去,倒也算圆满了,同生同死,好过留我孤儿寡母,连个像样的后事都不能为他操办。”
苏木听着更觉其中蹊跷,狐疑地说:“夫人气韵温雅,不像家中困难,况且后有子嗣,为何不见来送?”她举着灯笼照了一圈,说:“竟连碑文都不曾刻。”
“别再问了。”妇人掩面而泣,似有难言之隐。
苏木便也不再追问,她将灯笼赠予妇人,便先行离开。
黑夜风轻,卷送起悲凉的落叶。
苏木抬指拨开绿叶,从交错缠绕地的枝丫里远眺。她立于高处树杈上,从枝繁叶茂的阴影里盯着那一灯明火,看妇人还对着那捧黄土,倒不哭了,丢了魂似地地守坐在那里。
“这便是人间真情,无端生勇气,叫她连死都不怕了。”
长兮立于另一边,说:“我原先总觉你过于超脱世外,通身不带烟火气,当下看来,竟好似从未认识过你。”
“既生于世,何谈脱俗。即便不往返人世,雾霭山也皆是轮回之灵,别说脱世,四山当中谁又能免俗?”苏木目不转睛地望着那处,倏忽轻声说:“你听,她哭声不绝于耳,说‘死’也就是今夜了。”
可是那妇人分明双眼发直,心如死灰,连哭泣都没有了。暗夜中除了风吹树叶的沙沙声,虫鸣鸟叫也很微弱。
长兮便知苏木所言之‘死’并非指肉身消亡,他心下一恍,说:“她会好起来的。”
“人间走了一遭,你才是”苏木双眸弯出弧度,笑说:“很不一样了。你说我不入世俗,却不知自己才是那不染尘世之人。你几度轮回,尽管孑然一身,也总归会有亲近之人,然而他们并不能长久伴你,这比你生来孤独更要难受数倍,为此,你哭过吗?”
长兮不答,他回忆过往,竟想不出几个亲近之人。或乞讨、或不被宠爱、或无父无母,再往深处遥想,便记不太清了。禅心被损毁得厉害,他神思奄奄,百年之前的轮回竟连记忆也不曾有过。
细数这几世,待他好的人大都只能伴他一段时日,因着他的缘故,皆落个不得好死的下场。长兮原本只叹自己命苦,却不知苦的是那些待他以心善之人。可他彼时不懂,别说眼泪,心中甚至没有多少亲近之心。
纵观几度轮回,他第一个想起的竟是照舞。
“你听那夫人的啼哭,是否觉得熟悉?”苏木侧目,狭长的眸转向长兮,“雾霭山黄河渡口,虚镜之中你见过的,轮回六道人灵推攘,那惨状与焱山有何区别?人的一生不过须臾,生与死也无甚差别,皆身不由己,这便是极大的悲哀。有人求果腹,有人思□□,求仙问道比比皆是,他们生来便不平等,死后亦是如此。若说全看各人命数造化,未免太过轻描淡写。”
长兮终有所察,他面色微凝,说:“你待如何?”
苏木闭口不语,她缓阖上双眸,舒出一口气,不疾不徐地说:“你心中已有大概,又多番试探,为何还会有此一问?”
“你在想什么?”长兮神情骤变,压着声说:“你要与什么争?!你此刻大言不惭,论命数造化、轻描淡写之语,实则你擅躲藏、搅弄人心,分明是怕插手人事后反噬其身!你自诩清高,眼中仿若纳万物之苦,言渡人之行,藏蔑视之心,实则口中无一句实话!”
长兮阴狠地说:“这样的你,叫人恶心。”
“你还未看明白吗长兮?”苏木说:“那位置并非至高无上,你双足所踏之处,且不说焱山、黄河,就是人世也都是如此。他们想要活,想要活得好,也要争,可生死有命,他们又该如何?你看看轮回六道的苦,世人无不恐惧轮回,他们生时想不生,死时不想死,不平生邪欲,死后又重堕轮回,如此死生往复,无休无止。前路崎岖,我欲往之,那位置并非至高无上,却是我必要纳怀之物。”
长兮却是哂笑,说:“算盘打得震天响,说什么真心倾慕我,你要杀柳争,便必得留我。焱山生机不绝,方能压制地火,原来这才是你留我的原因。你夺了那地主之位又如何?没用的,你最是清楚,那从来不是什么高位,即便没了柳争,你心中所念,也皆是白日做梦!人的生死命数,何时轮得到你我做主?!”
夜风忽重,枝影在风啸声里张牙舞爪地肆意挥动。下方落叶嘎吱被踩碎,妇人打着苏木留下的灯笼,慢吞吞从树下走过。她原路下山,半路撞见了抬棺的几名壮汉,在久无人居的破屋里等待天明。
眼见东方既白,壮汉们困倦地钻出屋,却有意与妇人分道而走,不想同她一起进城。长兮与苏木跟行了一路,进城后寻了家街边早铺坐下来。这铺子斜对着扇广梁大门,妇人正推门而进。
“高门大户,”苏木收回目光,说:“越发地奇怪了。”
长兮抽了竹筷,见小贩欢快地端着碗热腾腾的汤饼过来,便故意放声说:“那宅子瞧着好气派,但西南主位却乌云罩蔽,隐隐”长兮略微一顿,说:“还有扩散之意,是不祥之兆,恐会殃及周边。”
小贩原本就觉得这二人气质出尘,当下一听,心下便生了好奇,凑首过去,笑嘻嘻地说:“二位是得道高人?”
“得道不敢当。”长兮说:“跟着上山修过一段,这双眼睛还算好用。”
小贩便说:“那户刚死了主家,您说的那什么什么乌云,是不是指霉运?这不用说,指定不能是什么吉星,但是你说殃及旁人,又是怎么瞧出来的?我在这”他面上疑信半参,试探地说:“已经一年多了,没什么事啊,你别是另有所图吧?”
“这话不对,”苏木说:“我家兄弟可有问你要什么东西?”
“那倒没有。”小贩仍是半信半疑,却见长兮手掌翻动,手指捏着的竹筷已然成了金筷。他瞧得目瞪口呆,赶忙说:“小人眼拙,仙师莫怪。”
长兮勾动手指,说:“不是因着死人的事,是主星陨落,正不压邪之兆。此兆凶险,若不追本溯源,怕是难以根除。”
“追本溯源?”小贩双眼直溜溜地盯着那金筷,口不过心地说:“那是在宫里嘞。”
“那就对了。”长兮说:“你细细说来,找到症结,我们才好掂量着破了这凶兆,不然一旦这煞气成形,难办。”
“这和我们小老百姓有何关系啊!真要有什么晦气,也不该牵连我这小摊啊!”小贩唯恐沾染上什么不好的东西,也顾不得竹筷金筷了,急声说:“我平头老百姓一个,只知道那是大官的家,听说是惹怒了圣上,被拖到武门打板子,就给活活地打死了!你要问我详细的,我连是什么官都不晓得,我能晓得什么嘛!仙师,仙师……”
小贩急得搓手,合掌说:“您救救我。”
长兮托住他的手,说:“别急,这方煞气未成,你没事。”
“现在没事,往后可怎么办?”小贩顺势抓了长兮的手,求饶般拽着,恳切地求说:“仙师救命。”
苏木指尖凭空捏出张符咒,放在桌上说:“回头找个荷包装起来,随身携带,可破煞气。”
小贩慌忙接了,宝贝似地揣进胸前,转身便端着两碗加了肉沫的汤饼送过来。长兮见他站桌边不走,奉了个眼光,见他双手搓着围兜在笑。
“两位仙师一走,我便难寻了。这符咒既是个宝贝,”小贩扭捏地伸手讨要,嘿笑说:“能不能多给几张?”
苏木抬手,正待多画几张,便见长兮放下了竹筷,不紧不慢地说:“好啊,这沾了仙气的东西,不仅能挡煞气,还能改气运。人的气运早有定数,就好比你凭白在半道上捡了好东西,心中总会不安,因为这不是你的东西便会从你身上拿些别的抵上。不过你也别太担心,有舍方才有得。”
长兮竖起双指,客气地询问说道:“你再要几张?”
他分明笑意盈盈,小贩却听得寒毛直竖。不待长兮再开口,小贩便急切地说:“不要了!不要了!一张够了。”
苏木看小贩转身时手脚发软,捂着胸口魂都丢了一半,便说:“竟会吓唬人,一点儿也不像你。”
“不像吗?”长兮将筷子握得整齐,不看他说:“你看到的,看不到的都是我,我从不否认。”
———————————
作者有话要说:快结局了,最后三章会一起更。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