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之痒

　　法国的冬天，寒冷彻骨。

　　每走一步，都能看着雪地靴陷进白得刺眼的蓬松白雪里，把白雪挤压成冰，发出呲呲的声音，路上的行人屈指可数，她忙着看清楚脚下的路，刚下过雪不久的人行道全是陷阱，一不小心踩到压实的冰上，随时可能滑到。

　　方正记得那个刚下完雪的大晴天，她手放在厚厚羽绒服的口袋里，往离住的地方最近的邮局走去，她口袋里是两份小夕的成绩单，邮出这最后两份成绩单，小夕今年的研究生申请就完成了，接下来就是等待面试通知和录取。她记得那天，那天太冷，她本没有必要硬要在那天出门，可是她想走一走。

　　人生总有个时候，你会有种穷途末路的无助感，对能否熬到下一程充满怀疑和不自信。

　　那一天的方正就有这种无助感，她不想让她的沮丧和不自信影响到开始准备面试的小夕，直到出了门，她才收起笑容，缩着身子，在雪地里低着头，一步一步地往前挪。

　　能力有限，生活无望。

　　在三十岁生日这一天，方正有这样的感受。三十是个特别的年纪，一旦年满三十，就有种青春已逝的伤感。方正是个不大会为做过的决定或者错事后悔的人，时间总是向前走的，可是三十岁这天，她不免回想了一下前三十年在做什么，而后意识到，她曾经有的所有理想梦想，都像一个个漂亮的肥皂泡沫，在她面前飘过，然后一个个破裂。

　　她从小的理想是做个数学家，这让她的母亲骄傲，这一点早在高考的时候破灭，她没有考上理想大学的数学系，认为数学要靠天赋的孙教授觉得自己十几年的辛苦培养打了水漂，她不再是母亲的最爱，只是个没什么天赋的loser。

　　没关系，她追到了女神，家里更加容不下她，方正也不在意，因为她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那一刻，孙教授已经把她划为残次品，老方在意的永远只有狗，而方正在自己身上看到太多父亲的影子，她理解老方，更理解在得不到母亲关注的前提下，她对父亲来说，跟一条养得好的德牧没什么区别，这不是出于贬义，只是太过了解。

　　她的人生有了其他的理想，和王晓蔷组织个小家庭，在一起一辈子，她的世界变成了围着王晓蔷转，变着法子逗王晓蔷开心成了她的生活。大学里她们是人人看好的一对儿，未来很美好，她对未来很有信心，年轻的时候总有无穷的精力，能够去处理生活中大大小小的狗血。
　　多年的感情一天结束，没关系，太多年的折腾下来，方正对这段千疮百孔的感情已经麻木，甚至听到王晓蔷的闪婚闪生的消息她都没什么感觉。没关系，她还有小夕，于是方正人生有了新的目标，照顾好小夕这个妹妹，于是她的生活开始变为围着小夕打转，方正为自己的劣根性感到失望和好笑，似乎她的生活，一定要有一位女性作为轴心让她围着转，否则就过不下去。

　　三十岁的方正，拥有什么呢，

　　爱情一片空白，听到“交往”或者“确定关系”这样的字眼她能半夜从人家床上偷偷溜出去然后再不联系；好多年和父母的联系全靠逢年过节发几条短信；一屁股的债务，刚刚接到第一笔生意的公司需要大量的精力投入，她还有开设公司所借的一大笔贷款；她相信小夕一定能考上理想的学校深造，私立学校的学费和生活费用自然高得惊人，加上公司不确定的未来，方正想到这些，对自己的能力产生了极大的怀疑。

　　室外太冷了，走到邮局的一路上，她能感到脸在渐渐被冻僵，几次都想往回走，可是已经走过一半的路，往前走比回头合适。
　　进了邮局，把信件投进邮箱，被暖气一烘，身体舒服极了，方正回头看到邮局的长椅上坐着一排等着办业务的人，其中一位金色长发的女士牵着一个穿着红色羽绒服的可爱小女孩，正用一种十分担心和同情的眼神看着她。方正意识到自己或许是把情绪太写在脸上，冲对方挤出个笑容，然后推开门回到寒冷的室外。

　　方正很久没有想起那一天了，她对那天印象深刻，源自于那是她三十岁生日，也是她好多年来情绪最为低谷的一天，之后的一切都十分顺遂，小夕如愿以偿考上了理想的学校，公司的第一个项目得到客户的认可好评，签订了长期合同，开始以几何速度制造利润，当然，这期间她过了整整一年每周工作100+小时的日子，再然后，公司开始能够自己运行，方正不求迅速扩大规模，有了更多的闲暇时间，可以陪着小夕。
　　她对眼下的生活十分满意，甚至连退休计划都想好了，等小夕谈恋爱，结婚生孩子了，她就该从小夕的生活里半退出，适当的时候把公司卖掉，去西班牙的海边找个民风友好的小镇住着，每天对着海边发呆。

　　在熟悉的铁闸门前站了很久，她几次伸出手想去按铃，又几次收回手来。
　　在宋欣给了她沈卫惟的名片之后，她拖了好几天才给沈卫惟打电话，如果不是耿乐乐一直催她去解决问题，方正真想当鸵鸟，头埋进沙子里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沈卫惟倒是很爽快地直接说会让宋欣那边暂时停手，约定周五晚上谈一谈。
　　方正一度以为这是宋欣安排的恶作剧之类的，而沈卫惟证明了宋欣没有说谎，那么“谈一谈”无非是谈判的代言词，沈卫惟电话里的口气干脆利落而公事化，让她深感这是一场没有任何赢面的谈判，HF的规模太大，她们不是一个级别的，加上方正了解沈卫惟工作上的处事方式，沈卫惟在公事上只讲利益得失不讲情面，还是不会给人留任何余地那种。如果是这种性格的男性，耿乐乐出马还有一点希望，可金程也算很会撒娇了，沈卫惟一样冷脸以对，方正想来想去，都没盘算出一个可行的谈判策略来。
　　最大的问题是，她不明白沈卫惟为什么突然跟她过不去了，方正能想到的只有目前手上最新的项目，那个她曾经详细解释给沈卫惟听的数据方法，她推测沈卫惟是在HF工作中遇到合用的地方，但要合作没必要搞到税务局查账的程度，先来个下马威压价？方正想到沈卫惟的工作作风，觉得压价可能性不大，直接让她双手奉上的可能性更高。
　　谈判要有足够的筹码，方正害怕这场她没有多少筹码的谈判，还有，她怕沈卫惟。方正自觉这几年练得脸皮比城墙厚，演技炉火纯青，什么场合该做什么事，对什么人摆哪种脸，都信手拈来分寸合适。对别人嘘寒问暖的时候，心里根本不care，对员工发脾气训斥的时候，心里并不生气，人生如戏，全靠演技,只有小夕她是真心关心，其他人，明面上的关系再亲近，方正心里摆的关系程度都跟路人无异。
　　沈卫惟不是路人，她怕沈卫惟，见到沈卫惟她的演技会降为零，连手脚要往哪里放都不确定，十足十地傻了，她喜欢过她，或者说还喜欢着沈卫惟也不为过。喜欢没什么大不了的，方正觉得自己在法国看到金发碧眼的漂亮女性也会喜欢，会看直了眼，没什么大不了的，在国内看到黑发黑眼长得好看的小妹妹也会多看几眼，这个世界上什么最多，人最多呀，总有看对眼喜欢和看不顺眼讨厌的，没什么大不了的。

　　抱着“没什么大不了”的想法，方正终于按响了沈卫惟家的门铃。

《真爱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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