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辣余温

　　回家路上又下起小雨，雨丝细密如针，仿佛能钻入皮肤骨骼，将寒意传至身体最深处。
　　司机将俞温送到车库便载着俞光启离开了。
　　俞温身上冷一阵热一阵，明明没有淋雨吹风，却直打哆嗦，推开房门，竟还抖出一个寒噤，扑面皆是冷清。
　　浅黄色灯光随俞温的步入次第亮起，落地窗外的夜景被雨滴折射出重影，显得异常绚丽繁华，空调带来轻柔的暖风，几乎将每一个毛孔都吹的舒张开来，可俞温感觉不到丝毫温度。他步履沉重，地面好像在他身后大块大块坍塌，跌进无尽深渊中，通往主卧的长廊是仅存的生路。
　　清晨日暮，春夏秋冬，这条路他走了无数次，却从未有一次让他觉得如此遥不可及。他每每满怀欣喜，亦或是最疲惫，最无助，最空虚，最迷茫的时候，只要重新踏入这个和郑禾恩一起住过的房间，陷进他们相拥而眠的大床，埋入他们曾经呢喃爱语的被窝，他就觉得郑禾恩从未离开，一切尚存希望。
　　可他现在觉得这条路漫漫，他和禾恩之间一座高不可攀的山重新拔地而起，令他们甚至无法相望一眼。举目四顾，一成不变的陈设，干净如新的地毯，米白色的窗帘和床品，所有皆是按照郑禾恩喜欢的风格布置的，有时候会让俞温一阵恍惚，仿佛再次回到郑禾恩的小房子，至少还能肌肤相亲，如今再找不回当时的感觉。
　　俞温感冒没好全，吃药后又灌下许多酒，整个人难受的不行，头昏又反胃，刚刚一路咬牙强忍，没让跟他吵完一架的俞光启看出端倪，现在身心软成一滩泥，倒在床上动弹不得。
　　酒精从胃里往上烧，俞温实在撑不住，拽一截被子盖住脸，然而郑禾恩的味道早已消失殆尽，他透过被单看见朦胧的顶灯，迷幻中回忆郑禾恩的微笑，昨日历历在目...
　　忽然，俞温一个激灵，似被打通什么关窍。
　　不能就山，便让山来就我。
　　俞温几乎瞬间清醒，也可能是酒精作用下的错觉。他找出黎津的联系方式，没像之前贸贸然打电话，而是发消息征得许可后才拨通号码。
　　夜已深，黎津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疲惫，语气一如既往温和，“俞总。”
　　“黎总，抱歉这么晚打扰你。”俞温没有酝酿太多寒暄的词，早把历练出的些许沉稳淡定抛之脑后，事实上也无暇他顾，直切主题道，“我...我有一个请求，这样可能很冒昧...我想问，能不能把禾恩调...调回国内？”
　　那头黎津沉默很久很久。
　　俞温捏着手机的手指僵硬的蜷缩，耳朵被摩擦的滚烫，心里又热又痒，实在忍不住出声道，“你知道俞氏在t国和基金会的合作，当时是我负责的，我找过禾恩，他在那里孤零零一个人，我就想说让他回到国内，回到z市，这里才是他从小到大生活的环境，有他的亲人朋友，不然他一个人在异国他乡万一出什么事情，我...大家都不放心...在国内他一样能从事研究工作...黎总，所以你能不能...”
　　“俞温。”黎津喊他的名字，没有再以职位相称，一下把距离拉近成朋友，“你见到禾恩，你们也交流过，对吗？”答案是显然的，所以黎津继续道，“那你为什么不直接问禾恩的意见呢？他如果想回来，为什么不自己申请？”
　　俞温被戳中痛点，哑然无言。
　　“在你们的关系里，我是局外人，说实话我不太了解你们的相处现状，没办法给你提供太多帮助。但我和禾恩是朋友，也有工作关系，于公，任何的人事变动都需要由他的直系上司或者他本人提出申请，至于最后是否通过另说。于私，我会征求他的意见后再做决定。”
　　俞温的呼吸变得粗重急促，不甘、不服，无数反驳的话在酝酿。
　　黎津知道自己的话中肯却也伤人，所以没有直接挂断电话，而是一直等俞温的回应。
　　半晌，俞温似下定决心，“黎津，我不怕你笑话。”他狠狠的搓一把脸，将嗓子里的潮意死命压下，“我去t国找禾恩，我们也相处了一段时间，禾恩一开始简直...避我如蛇蝎，后来终于只是态度冷淡，我们已经能正常沟通。我知道我之前做的不够好，我想挽回他，我在想方设法补偿他，可我们之间好像还是有很多很多隔阂，如果没有时间，如果距离问题不能解决，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你清楚现在我们两个单位的合作出了点问题，我目前不能出国，如果禾恩...”俞温说不下去，他知道自己的要求无理又卑鄙，让他在黎津这个曾经的假想情敌面前抬不起头。
　　但禾恩是他唯一能够放下所有尊严，一心一意追寻的目标。
　　黎津“唔”一声，似乎有些苦恼，理智告诉他不应该掺和别人感情的事，可感性上，他又不忍心。在这世上，没有恋人不希望天长地久到白头，然而修成正果的爱情是少数，其中多少艰难险阻他懂得。
　　黎津听说过俞温曾经的风流事、混账事，当然也听说俞温如今“乖巧懂事”，他能感觉出俞温用情至深，决心悔改，却不清楚郑禾恩心中所想，不敢胡乱牵线，以免画蛇添足。如若郑禾恩其实有意，他难道能眼睁睁看郑禾恩错过缘分吗？犹豫再三，他道，“这样吧，我帮你问问郑禾恩的想法，行吗？”
　　俞温狂喜，差点破了音，“谢谢黎总！”
　　黎津失笑，心想俞温依旧难掩少年心性，而禾恩有时候又把情绪埋藏的太深太沉，如果俞温真的能成长成一棵能为郑禾恩遮风挡雨的大树，那自己此刻做的又何尝不是一件好事？
　　...
　　次日，黎津掐着午休时间给郑禾恩打电话。
　　“黎津？”郑禾恩接通时十分惊讶，他平时和黎津的联系不算频繁，若不是重要事宜，黎津鲜少与他通话。
　　“是我。禾恩，好久不见，最近还好吗？”
　　郑禾恩轻笑一声，语气很轻松，“好，都挺好的，按部就班对我来说就是最好的了。”
　　黎津闻言不着痕迹叹一口气，想到郑禾恩这样的性格，好不容易在t国安定下来，若这时提出让他回国，估计难以接受。
　　黎津于是迂回的问些近期的工作情况。虽说他对专业领域不太了解，但在郑禾恩通俗的解释下懂了八九分，对基金会方面做出和俞氏继续合作的决定也颇为赞成。
　　郑禾恩意识到话题大约扯的有点远，便问，“是有什么事吗？”
　　“嗯，对。”黎津见时机成熟，大方承认，“你有没有想过回国来工作？”
　　郑禾恩一愣，“为什么？国内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像你这样的高端人才，自然是哪里都想要的。”黎津半开玩笑半认真道。
　　“其实不用这么麻烦，国内的研究遇到什么技术问题，只要发邮件来就好。我们不是竞争关系，不需要抢单啊。”郑禾恩回答倒是一本正经。
　　黎津低低笑了，“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不过不是这个原因。”
　　“那是什么原因？”郑禾恩疑惑道。
　　“跟你直说吧。俞温给我打电话，问我能不能把你调回来。”
　　熟悉的名字在耳畔犹如烟花炸响，炸的郑禾恩一阵耳鸣心悸。他从未想到有一天竟从黎津的口中听到俞温，这个他想要忘记却从未成功的名字，以及这样莫名其妙又符合俞温一贯做派的要求。
　　“那...你怎么说的？”郑禾恩的语气蓦然变得小心翼翼，连他自己都不曾意识到。
　　“我说要先问你。这不是他第一次为你的事来找我。大概几个月前吧，他来找过我们...我这样说并不是对他的行为感到困扰，之前我也没有和他透露太多关于你的信息，全是他自己查到和猜到的。我只有一个目的，我得先知道你的想法。我相信他的改变你都明白，也能看出来他对你是真心的，那你的态度呢？”黎津又将问题重新抛给郑禾恩。
　　“我...”郑禾恩的声音听起来十分茫然，好似在他的一生中，从未有如此难以抉择的时刻，“...可能吧，他是真心的，但我真的不知道应该怎么样。”
　　也许爱的，一定不是不爱。也许恨过，但恨由何而生？说来绕去，逃不开那一个字，偏偏是郑禾恩最想逃开的那个字。
　　良久，郑禾恩仍是无法得出这个无解的问题的答案，“大概，维持现状就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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