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销肌

作者:青黛映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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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7


      幽沉总是帝王心

      一片扇肝灼肺的嗽声中,文泽几乎被文鹤抱回去,一路不曾使一人与他换手。文泽的僮儿玉鲤在一旁啼哭,文鹤面色铁青,始终不发一语。

      纯仁见状如此,肃声向英王致歉。英王自觉理亏,并不以文鹤失仪为意,反着急宣了太医问脉,还安慰纯仁一番。

      人至楼阁前,文鹤就要扶文泽下车,文泽却扯住文鹤衣袖,续续喘着不能言语。文鹤低头看了他,文泽双唇翕合再三,忍着气息,勉强吐出一个“蕴”字。

      文鹤一阵窝火,沉声道:“可是怕蕴儿瞧见?”

      文泽点一点头。文鹤再将他扶紧些,吩咐左右道:“四爷送我房里,不要给小姐知道。”说着扶了文泽,径直去了。

      夜就沉下去。文泽昏沉睡去,窗外无征兆地落下雨来。雨声沥沥,伴着弟弟呼吸间微浅的嘶鸣声。文鹤静静守在床前,烛火昏沉。昏夜中,弟弟面孔忽明忽暗,玉塑的面容,亦如玉样的苍白。耳边忽就响起一个声音,高声问着:

      “你还要管他一辈子?”

      “他是我兄弟,我为何不能管一辈子!”是他自己。二十多岁,梗着脖子同父亲争吵。

      “我自能寻个一等一的女人来,这样一个克夫女子绝对不行!”

      “究竟是谁克了他!”

      一声霹雳惊起,电光划过。春雷淹没弟弟喘声。雨仿佛就急些,春夜湿凉,文泽胸前一阵起落,紧接着一片咳嗽。文泽连忙去抚,再将被子掖紧些。

      门外一阵“咯咯”。文鹤回首,一个高大身影映在门外。他忙给文泽落下帐子,转身拾起烛台。

      纯仁举了伞独自立在门外。

      文鹤忙让进来,紧紧闭了门扉。纯仁等不及问安,掸着身上雨珠低声问:“文泽可好些?”

      文鹤小声答应:“吃过药,睡了。”

      纯仁点头。“你方才可将王爷吓着了。”

      文鹤一怔,敛色退后两步、深深作揖。“弟失仪了,请家主责罚。”

      “罚甚么。”纯仁叹气,“罢了,不说这个。太医怎么说?”

      文鹤往里间望望。“倒不打紧。只是忒吃了冷风,犯得急,怕要养一阵子。”

      纯仁点头,“这雨落下来,梅雨也快了。这趟鹿苑想也就散了。只是他这样,如何挪动得?还是我去请王爷旨意,留他在此养一阵子罢。”

      文鹤立即撩衣跪在地上,声气已带了几分泪意:“皆是弟的过错!今春看他……心里只想着劝他来,闹出这样事我全管不住,害他骑了恁一匹烈马,若真有个三长两短,弟如何是好!”

      文鹤说着就急起来,纯仁连忙止住,侧耳细听。里间并无动静,他再将文鹤搀起来。文鹤也就无话,白着面孔将手掩在额角。纯仁望了他,不由一声长叹。

      “你当真是方寸全乱了。”

      文鹤一怔,纯仁并不多言,只道:“也罢,你便守着小泽罢。王爷跟前有我。他既不愿教丫头瞧见,也就不必回房了。我已吩咐琅哥儿带着蕴儿,醒了你也同他说一声儿,教他不必挂怀。再有,也替我问候一句,我就先走了。”

      文鹤一一答应,纯仁就要离去,往床前又望一眼,沉默一阵,低声道:“我知你自小……”话一半低叹一声,又道:

      “我也算与你同病相怜,多少理会得。然而人总不能时时刻刻——你这样自苦,别说自个儿难过,文泽能痛快么?他还恁的与你亲近?”

      “……别反将人推远了。”纯仁半晌撂下一句,转身去了。

      文鹤被撂在原地。

      夜雨泠泠,春红惨悴。父亲话语重上心头。

      ——究竟是谁克了他。

      文鹤流泪,跌坐在圈椅上。

      不知许久,一阵夜风吹起,里间一片咳嗽。文鹤回神,抹着泪大步赶回床前、揭去帘帐。

      文泽面色苍白,攒了眉心嗽喘连连,文鹤将他扶起,文泽翻向床外咳个不住。文鹤一面替他捶揉,捧过痰盒给他接着。好一阵搜肠刮肺,文泽缓过来,抬眼稍觑一回。

      “哥?”

      他疑惑似的,瞧了眼前身影。

      “是我。起更了,睡罢。”

      文泽不动。文鹤轻轻将他扶起,扳身放回枕上。

      “睡罢。”文鹤微笑道。

      文泽仍瞧了文鹤。好一会儿,他弯着眼角,低声道:“哥给我唱支旧院的曲儿,我就睡。”

      文鹤还红着眼,“噗嗤”笑出一声,低头想一想,拍了手,细细唱道:“五月艾虎悬门户,相思懒饮菖蒲酒……”

      文泽慢慢就阖上眼,文鹤还唱道:“粽儿自己解,不由人好心孤。蘸一蘸砂糖,乖,心是苦……”

      ~~~~~~

      夜愈深,雷声一声重似一声。

      行宫主殿、内房大床上,英王沉着面孔扳开儿子臂膀。

      “爹爹,儿臣知错了!爹爹别生儿臣的气!”世子眼睛追着父王,学得满口“爹爹”。

      英王不开口。

      世子见父亲仍是气如山岳,含泪低了头。“……儿臣真的知道错了。”

      “知错?”英王笑了,起身踱远些。“果真知错,好个尊重的皇嗣。你师傅平日就是恁么教的?”

      世子涨红了脸,讷口无言。

      “你皇爷爷又如何同你说的?”

      “……”

      “讲!”

      英王低喝一声,一道闷雷滚过。

      “承天受命,自知尊重。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世子滚烫了脸颊,耳根烧起。

      英王叹气。“那么你呢,又如何?”

      “……”

      “知你一人犯错,多少人受牵累?你诸位师傅、你的内官、鹿苑内监,一个都逃不过,连那生马都得处死,明白吗!”

      世子震惊,连呼“父王饶恕”。

      “不干他们的事!是儿子一人的错、以身犯险,还带累蕴儿妹妹涉险,请父王明察!我一人做事一人当,父王别为难旁人!”

      “自做自当,怎么当?”英王截断,“你死了谁能替你偿命?你身边哪一个活得成?”

      门外一个惊雷,世子有些怔住,一会儿红了眼睛,连连为身边人求情,声音哑起来。

      英王望一阵,沉沉叹一口气,回身将世子拉起来。雨天湿凉,世子身上仅一层中衣,英王将被子紧紧裹他身上。

      “与孤说实话,恁的去逞这样的强?”

      世子不语。过一阵,英王仍是道:“老实说出来。”

      世子抬头望一眼。父王一脸沉静何像是询问?世子又低下头。

      “为蕴儿。”

      英王了然一笑。“为她甚么?”

      世子脸如烧起来一般,好一会儿,他低声道:“蕴儿妹妹………她很好。她总笑,同谁都好,也同我好。可是……”

      “可是。”

      “她同旁人忒好!”世子抬了头,浓眉拧成一处。“她那几个哥哥总是守着,宋十一陪她、抱她,她从来都肯!”

      “那是他兄长!”英王甚觉可笑,忍俊道。

      “那么荀敬呢?他又不是亲哥,凭甚么他送铃铛她就收!我……”世子猛然咽住,几乎咬了舌头。

      “你甚么?”

      “……没甚么。”

      世子不再说了。英王觑儿子一回,并没再问。

      殿上安安静静。英王不说话,却没放过的意思。世子踌躇一阵,又道:“蕴儿妹妹要瞧生马,我陪她去。她很爱那玄马,我知道那个不能动的!于是便劝她,枣色的也一样……”

      “然后如何。”

      “……我想带蕴儿骑马!就一回!只我们两个,教她高兴……”世子声音带了些涩哑。

      “只你们两个。”英王截断,“你们两个,南苑僻处,你要蕴儿与你同骑。”

      “你知这在世上称作甚么?”

      世子如着闷棍,一下滚烫了面孔:“儿臣没那个意思!儿臣只是……骑马。”世子咬了下唇。

      “没意思?恁么骑?一牵一坐的骑?坐隔了一尺的骑?揽着腰腹的骑?前胸后背的骑?”

      世子脸上大烫,颤声道:“儿臣没有,儿臣不是!”

      英王直盯在儿子眼底。“你如何想,你以为重要么。”

      世子身子一颤,泪水无声滚落。

      “蕴儿十岁,被十四岁的皇世子独自携入南苑,同乘共驾、至晚方被寻回。这于一个士夫女子是何意味,你明白么?”

      窗外闷雷滚滚,父王面孔忽闪明灭。

      世子垂了头,他欲言又止好一阵,忽然几不可闻地咛声道:“若真有了,便定下不好么。”

      英王一怔,“你说甚么?”

      世子打着冷颤,再三镇定着,声音带些颤抖。“当真起了闲言,便这样定下不好么?儿臣是认真的!”

      英王张大了眼睛望向儿子,几乎不敢置信:“你再说一遍!”

      世子撇落锦被郑重长跪下去,双手伏在床上,一字一顿道:

      “请父王将宋氏窈蕴赐与儿臣为世子妃!”

      窗外一个惊雷。

      “你……”英王望了儿子,一会儿背手长踱起来,飞速转着心思,“你是故意的!”

      世子仍打着冷颤、颜色苍白,却没有辩驳。

      “你竟起了这样心思?!”

      “儿臣绝不是有意欺负蕴儿!”世子决然道,“……可若当真起了流言……将计就计,又有何不好!”

      “……”英王仍有些不能置信,儿子竟起了如此心思。

      “你师傅就是这么教的?身为皇嗣,心术如此诡诈,何承天命!”

      “爹爹!”世子流泪又跪下了,面上写了绝望。“儿臣没有想欺负蕴儿……可如此下去,蕴儿就是荀家妇了!儿臣……不甘心!”

      世子攒了拳头,垂首流下泪来。

      英王无言。

      世子并非危言耸听。连日观来,荀敬显然有意,蕴儿亦不见拂逆。以荀、宋两氏交情,日后开口便妥。反而观之,世子身份个别,以文泽风致,实难成就。

      英王暗生震撼,肃色向世子道:“明君处事,有所为有所不为。便是事业艰难,可以诡道图之乎?”

      世子无言。

      英王长叹。“以权术夺人心,效果虽疾,却伤于短,且果报重重。故有术而无道,向为仁君所忌。为父问你,你如此行事,不过欲使宋家从命。此事若施于文鹤,或可成之;若于文泽,何能生效!你若倚势逼迫,他不过一死。他一旦死了,你便得着蕴儿,今后又如何相处!”

      “况我大瑀明令朝臣不准结亲皇嗣。宋窈蕴身为宋氏女,如何能嫁宗亲?你恁么想的?!”

      世子滚烫了脸颊,踌躇一阵,哑声,却决然道:“文泽先生是白身不是么!蕴儿不是朝臣女!”

      英王彻底惊住,竟算到如此地步……当真是大了。

      英王不再浮言拦阻,仔细思忖一阵,俯身扳了儿子臂膀。“知道孤此次携你前来,所为为何?”

      世子无言,望了父亲。

      “我儿聪慧,总不会以为此来是为春骑。”世子摇头,英王微笑。“淮南江左,天下财赋之半数;锦绣文章,文星多照楚邦。今日你与南人成总角之交,他日成人,其自能为你所用。”

      “……我儿月来做得很好。”

      英王微笑,抚了儿子面孔。世子却将脸转作煞白,豆大的泪珠落下来。英王道:

      “难道,今日为一个蕴儿,胁迫宋氏、薄恩于荀氏,我儿连膀臂股肱都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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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8章 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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