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墨丹青

　　七爷死了，程华弌并不意外。

　　他几乎是立刻就跟七爷那一派的人划分界限，停止合作，再也不要来往。

　　后面有一段时间失去了经济来源，家里吃不上饭，王子磊又被人骗得卷走了一大笔钱，程华弌知道他着急，脸色不太好看，把人叫进屋谈了整整一个晚上。

　　出来的时候，王子磊跟程华弌说话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你看着面前的男人，明明跟他一样一贫如洗，被人唾骂，被人打倒，可是某种东西在他骨子里依旧存在。

　　之后，凡是程华弌说什么，王子磊都按照他所说的去办。

　　因为王子磊知道，这个人没有认输，哪怕表面变得顺从服帖、沉默寡言，但是骨子里的韧劲没有变，只是更好的收敛起来。

　　温柔、坚韧、让人信服。

　　跟着他，会就觉得生活是有派头的。

　　他们为了更加便宜的批发价格走到最穷乡僻野的小城镇，住不到店他们就睡大街，没有吃的就啃搜馒头。

　　再后面，两人一走就是大半年，为了人脉、商路和合作跋山涉水。

　　慢慢的，慢慢的，家里也发生了变化。

　　小孩子有糖葫芦吃，女人有新衣裳穿，王子磊换了新宅子，虽然没有家境衰败前家里的府邸那么大，但这是他靠着这双手挣来的，干干净净，屋子还很宽敞，而且家里还添了高档的电器。只可惜王子磊家添了新丁以后，程华弌依旧是只身一人，没有谈婚论嫁的准备。

　　王子磊对他说：“你已经不年轻了，娶个女人照顾你吧。”

　　程华弌拒绝了，他说他一心经商，无心顾及儿女情长。

　　他早就习惯上了现在的生活，虽然忙绿，但好歹能过得去。他的左手无名指上已经很久没有带过戒指了，连痕迹都消失得一干二净。还是在几年前，下田劳作的时候，戒指被带红徽章的人收缴了，充公了，他找不回来了。

　　戒指找不找得到他无所谓。他只要他的懿涵平安无事。

　　夜晚他会开一盏灯，黯黄的灯光根本看不清什么，但他还是会打开。

　　不为什么，图个心安。

　　朦胧之际，突然听见楼上传来一声响动，他顿感不妙，穿上衣上楼查看。

　　楼上住的是一对夫妇，他们熬不住了，双双上吊自杀。

　　据说是在□□运动中男的是个有名的翻译家，深刻尖锐地分析了党群深沟高垒的原因，并写了篇文章，不料引起了巨大舆论，被一群人打成了“□□”，结果这个时候国内出现革命，他们就成了需要改造的一份子。

　　几个少年，几个学兵，像是学生的样子将，袖口上带着袖章，凶悍地把老人和他的妻子打了几天几夜，最后将脚踩在五十多岁老学者的脑袋上，做出胜利者的样子。

　　带着袖章的小伙子骂：“呸！叫你反对，死了好！早就该死了！”

　　“要是谁敢反对，我就砸烂谁的狗头！把他打翻！还要在他的脑袋上踩上一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

　　那个时候，几乎所有人从服从到了盲从，从相信到了迷信的地步。

　　有幡然醒悟的，都被打倒了。

　　那些疯狂的人错了么？

　　或许他们有错，可说他们错的人都他们一个接着一个打倒了，再也起不来了。

　　那他们便没有了错。

　　在此之后程华弌也不敢在一群年轻人的眼皮子底下出去做生意，每天都在房间里面抄写语录，早请示午请示晚请示，到了晚上跟着大部队去广场看电影，学习。

　　……

　　又过了几年。

　　又是一张大字报。

　　国内局势又发生的变化。

　　一切又变了。

　　程华弌继续做生意，跑商时他的裤管被人拉住，一个面色枯黄的年轻人躺在脏兮兮的路面，捧着一堆红色袖章和纪念币向他乞求：“大叔！你行行好。”

　　“我用这些跟你换一口饭吃吧，我已经还几天没有吃饭了，求求你了。”

　　“错了，错了，我们错了。”

　　现在又轮到他们跪下来求他了么？

　　程华弌恍惚间记起，当年带着袖章打倒他的那群人，当他家被抄了的时候，当他爹娘被逼死的时候，当他跪在地狼狈不堪地求他们的时候……原来都已经过去了很多年了。

　　过去的已经过去。

　　伤痛被岁月抚平。

　　可那作恶的人呢？那些本是无辜但枉死的人呢？那些血与泪呢？那些被掩盖的真相呢？

　　难道这些通通都算了吗？

　　算了吧。

　　全国的人都疲倦了，斗不起来了。

　　愿历史永远被铭记，不会再有类似的悲剧发生。

　　程华弌这些年辗转了很多地方，从杭州到北平，是的，他又回到了北平，程家大宅院已经拆了，修建起了店铺，有卖收音机电视的、卖自行车的、卖衣服的，总归都是些杂七杂八。

　　他找到了曾经在程家干工的工人，把当年欠下的工资结了。

　　都是陈年旧账。

　　得到永娘的消息时，永娘的儿子给他说了一个很重要的消息。

　　不久前，宋懿涵回到了北平。

　　只不过，他恍恍惚惚的，问路被人骗了全身的家当。

　　他想起曾经在程家做事的时候，见过那人一面，只是老了记性不好，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不知道去哪儿了，又是否还活着。

　　程华弌不敢再问下去。

　　他离开了，用这些年攒下的钱买下了当年程家的那块地，修建了大宅子。虽然现在的宅子远远没有当年程家的宅子那么辉煌，但总归这地儿是要回来了，以后的以后，程家会继续在北平的土壤生根发芽。

　　他的懿涵呢？

　　他的懿涵肯定还活着，他的懿涵肯定会回来找他。无论是恨，还是其它，都一定会找到他！

　　他的懿涵，他的懿涵。

　　究竟在哪里。

　　程华弌去城北谈生意，从闹市区坐电车到城北。途径北角的街口，那里有一群乞丐，穿着破烂，臭烘烘的。他闲来没事，就打量着他们，后面有人乞丐手中包子骨碌碌滚过来，被他踩在了脚下。

　　那乞丐赶紧爬过来捡。

　　“……包……包子……”

　　程华弌抬起脚。

　　乞丐抬起头来，两人的目光便对上了，程华弌自上往下往看着他，表情十分惊愕——

　　“宋懿涵。”

　　他认出来了。

　　可那乞丐没认出来他，咧开嘴，嘴里念念有词，人已经痴傻了。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