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乱也

　　“主上，隔壁那个姓段的身上搜到封信。”

　　“呈上来。”

　　阮翕迷迷糊糊醒过来，一男一女的说话声忽远忽近，纸张翻动窸窸窣窣的声音倒像在耳边，正把他从无穷无尽的黑暗中揪出来。

　　头还昏昏沉沉的，意识似乎也不大清醒，脑子钝钝地疼，明明没有撞到头，却还是要炸开一样，像是宿醉初醒，也像是被蒙晕了的残留药效。

　　嗯？药？阮翕一个激灵坐起来，手摸上脖子，果然在脉搏边上摸到一条浅浅的伤痕，再偏个几分或者再深个几分就能要了他的命。

　　他身边还躺着个人，伤势比他重上许多，那枚落日鎏金镖打在他右肩，整条胳膊软趴趴地贴在地上，虽然已经包扎过，但衣服上深深浅浅的血迹还是触目惊心，一路淌到胸口，只看血迹就能猜到当时那个伤口有多深。

　　谢朝寒也刚刚醒来，他细微地动了一下，却被右肩伤口疼得倒抽冷气，整个身子不自觉抽了一下，又很快被他克制住。

　　“谢兄！”阮翕急着去查看他的伤，“伤口有点深，也不知道有没有毒，你别乱动！”

　　“没有毒。”另一个声音淡淡道，“只是用了点阻止痊愈的药罢了。”

　　阮翕没想到那人还在，猛地抬起头看过去，昏昏暗室里，那人见不得人似地隐在灯的阴影处，一张脸忽明忽暗：“明渊——！”

　　谢朝寒一点一点撑起身，神色复杂。

　　那人转过脸来：“谢兄不是有话要说么。”

　　“你别装了！”阮翕激动起来，“你以为易容成上官兄的模样就能骗过所有人吗？！我都能一眼看出来，你别想着冒名顶替栽赃嫁祸！我们早就看穿你了，你还装模作样有什么意思！用着上官兄的脸真是辱没了他！”

　　“呵……”明渊笑出两个气音，继而古怪地看他，“上官允是什么样的人，你真的知道么？你真的了解么？他就不卑鄙、不虚伪、不下作？你又了解他多少，知道他多少？”

　　“你少泼他脏水！”阮翕气得跳起来，“他当然比你光明磊落、比你坦荡侠义！你就算学得了他的模样，也学不了他的品性气度，大家都会看出来，你永远也达不到目的！”

　　明渊冷笑着偏过脸去，转向谢朝寒。

　　谢朝寒沉默良久，终于哑着嗓子，艰难地吐出三个字：“上官兄。”

　　明渊斜挑起的嘴角终于不再那么嘲讽。

　　阮翕还在大声嚷嚷着：“谢兄你不要上他的当！上官兄怎么可能跟落日城有关系，怎么可能对你出手！一定是他监视我们，学了弄梅三针而已，偷师又不是什么难事！”

　　“够了，阮翕。”谢朝寒闭了闭眼，苦笑，“看清楚。”

　　阮翕只觉得刺骨寒意直窜上后脑，令他控制不住踉跄着后退几步，几乎是撕心裂肺地咆哮出来：“看清什么，还不够清楚么！谢兄你是被他用药迷惑了吗？！”

　　明渊夹着信的手指松了松，信纸悠悠然飘到地上，借着室内光亮，模模糊糊地能辨出其上极为简单的一句话——小心上官。

　　“什么时候发现的？”明渊轻声问。

　　谢朝寒垂首，自嘲地笑：“我宁可永远都没发现。”

　　“你我相交多年，你如何治庄我清清楚楚。当年……上官老庄主去后，你尚年幼，连个旁系远亲都没有，镇不住场子，百川山庄一盘散沙，弟子们走的走散的散，只留下些忠仆老人。各大世家明面上记着老庄主的恩，对你诸多照拂，实际上，都在虎视眈眈伺机侵吞罢了。那时山庄里有多少其他门派遣来的眼线，‘百川山庄’变成了‘百家’的山庄，人人都能指手画脚，反而上官家的人说不上话——落英门，也曾插手其中，我便是那个时候来的这里，结识的上官兄。”

　　阮翕愣了，蓦地想起梅潜曾经说的那句话，“百家饭，不是那么容易吃的。”

　　谢朝寒仍在絮絮地说着：“我第一次见你，你不过十岁，已经像现在这样老成持重，不论对谁都有礼有节，极知分寸，旁人玩笑冒犯你也不生气，永远一副温吞礼让模样。父亲暗地里跟我说，上官家的小子要么是个傻子窝囊废，要么就是人中龙凤，前途不可限量……果然，五年后你就凭一己之力从各大门派手中夺回家业，正式接掌百川山庄。那以后，我每一年来这里，都会发现与往年不同，不过数年，整个山庄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回到你手里，‘百家’留下的眼线钉子被你不动声色一个个拔了，各大门派还稀里糊涂地被你博采众长，等他们反应过来，你早不是当年任由他们揉圆搓扁的孩子，已经足够与他们平起平坐，甚至更胜一分。”

　　“百川山庄的护卫是你一手重建，平日哪里有个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你，哪里薄弱你也最为清楚，只要你有心，必能将山庄守成铜墙铁壁。落日城的人一而再再二三出现我已经觉得奇怪，但毕竟华如练轻功绝顶，只她一人进出也不是不可能……后来的关山月也罢了，堂堂落日城左右护法，想必是有两把刷子，能闯进来也不奇怪。可我房里竟然出现了晚晴的家书。”

　　“送信的人竟然知道我住在哪个房间，竟然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送上一封信。”谢朝寒嗤笑一声，摇了摇头，“何况，当日是你助我送走家人，人是你的心腹亲信，地点是你曾再三向我保证绝对隐秘的别院，我当时就想是不是你身边出现了叛徒，担心有人暗中窥伺想要暗算于你……可晚晴的家书太普通、太正常，半点不像被胁迫，倒像是什么人提醒她该向哥哥报个平安的、一封再正常合理不过的信。”

　　“晚晴不是江湖中人，长这么大没出过落英门，性子文静胆子也小，加之遭逢巨变，更不会再随随便便相信别人，她熟悉到毫无戒心的，除了梅潜，就只有你——连阮翕都未必算得上。”

　　明渊点了下头：“晚晴是个听话的姑娘。只有这些么？”

　　谢朝寒沉默片刻，艰难地继续道：“我去问了花小姐，梅潜为我散功时用的灵犀蛊，是你给她的。”

　　花满堂地处扬州，平日里出诊制药循的都是中原正统路子，而蛊毒源自苗疆，花酌月虽然好奇，但碍于路数不同也不曾接触，一直无缘一见。那一对灵犀蛊，正是“涉猎广泛”的上官允“机缘巧合”之下得到，没有选择送花栾，偏偏送了花酌月，用的借口，依然是那句“代朋友致歉，化解误会”。

　　“你一直都知道花栾在做什么，一直知道他存的心思，花栾借刀杀人，你也借刀杀人。”谢朝寒双目通红，一句一顿，“我先前一直以为，父亲的毒是花栾替简凌研制……前日才想到，那毒刚好克制金盏莲，而金盏莲是花栾所赠，太容易联想，以花栾那谨慎的性子，不该连掩护都没有……而你，不但知道花栾送了一株，还知道阮翕有整整一囊的金盏莲！”

　　明渊，或者说是上官允，一步一步缓缓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俯视着他，道：“是我。”

　　“指使简凌大闹开幕大会、散布谣言搅弄舆论，在晋级大会戳穿谢天赐，彻底打散落英门的，正是我。”

　　“利用花栾杀了秦妙音、毒瞎曹麓的也是我。”

　　“是我故意激将操明歌，让燕无涯提早埋伏，一石二鸟铲除那两人。”

　　“月行山一出百川山庄就落在卫泱手里，所谓的搜查洛阳，不过是掩人耳目。”

　　“甚至于，斗辅堡街头掳人，也是我安排，有意去引梅兄怀疑；汴州折花巷的茶馆盲女，也是我推波助澜，引你们前去调查，为的，就是铲除花栾。”

　　谢朝寒握紧了拳，喃喃道：“够了……”

　　上官允恍若未闻，像是想到什么有趣的事，自顾自说着：“简凌的剑法，也是我依照谢天赐的剑意，指点纠正的。”

　　“够了！”谢朝寒咬着牙打断他，“你……够了……”

　　“谢兄……”上官允轻轻笑了笑，看起来与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你既然猜出来了，又为何要冒这个险？”

　　“我…………”谢朝寒阖上眼，从齿缝里挤出支零破碎的一句，“我……我只是……想赌一把……”

　　赌上这条命，赌个万一，万一，不是他呢？

　　“呵……呵呵……哈哈哈哈……”谢朝寒压抑着笑出声来，长一声短一声，像极了被扼住喉咙时的垂死挣扎，“上官兄，你真的……真的……不愧是你……”

　　上官允冷冷看着他：“你赌输了。”

　　谢朝寒跪在地上，握紧的拳头死死撑着地面：“你引我来此……是为了梅潜？”

　　上官允很是坦然地点头：“不错。旁人对梅兄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凌霜踏雪加上风月织羽说是独步江湖亦不为过，其他人我不放在眼里，唯有梅上雪，若手中没有些底牌，我实在难以安心。”

　　“……”谢朝寒低低道，“梅潜不是傻子，我猜得到，他也猜得到。”

　　上官允只勾了勾唇角，没有答话。

　　“晚晴……还有我父母……”谢朝寒抬起眼，“他们在哪里？”

　　“谢兄大可放心，我从前没杀她们，便是不想杀她们。”上官允舒出一口气，似是卸下伪装后轻松了许多，“待事成，我自然会放她们离开。”

　　事成……呆了许久的阮翕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猛地窜了过去，“你想做什么！你……”

　　上官允轻易便制住他：“阮兄弟，不要多做无谓之事。”

　　那张脸近在咫尺，他从来没有那么仔细认真地观察过，皮囊上的每一丝纹理，每一处血脉都清晰而真实，随着呼吸轻微地起伏着，与他从前见过的一般无二。

　　今天之前，这副皮囊还是他最为信任的人，是他从小到大所读过所有大侠的摹本，是如星如月恍若神明一般指路引航的榜样，是他从前做梦都想成为的人。

　　怎么……可能呢……

　　阮翕被钳制着，不挣扎也不反抗，只呆呆看着他，逐渐泛红的眼眶里透出的不是愤怒仇视，而是真真切切的茫然。

　　“怎么……可能……”

　　不是正邪不两立吗？不是血海深仇吗？上官兄，怎么就变成了明渊呢？

　　上官允像是忽然心软，幽幽地叹息一声：“不如，我给你讲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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